你又来,上次烧的前刘海还没有长全呢。阿亮老板貌似反感地推开了她的手。她也不笑,脸上很是认真的表情问老板,阿亮,我让你整理的照片都搞出来了没有?
早搞好了,加了几天夜班搞的,白天人多眼杂的怎么搞?我只有夜里搞啊,夜里心明眼亮,出活又快。名叫“阿亮”的老板快乐地笑了,从一个高高的展示架上搬下来一个精致的亚麻布大方盒子,伸手从盒子里面掏出来一摞摞冲洗好的照片。
还是你的相片最多。阿亮老板说。
别诓我啊。她反驳道。
阿亮老板将掏出来的所有照片按照早就区分开来的粉色蓝色绿色和红色的透明塑料袋摆放好,每个透明的塑料袋左上方也用同样颜色的便签纸写着对应的分类备注。我伸长着脖子仔细地浏览了一下,粉色便签纸上标注着“宝宝”,蓝色便签纸上标注着“孩子”,绿色便签纸上标注着“旅行”,红色便签纸上则写着我的名字,肖姵。
我伸手拿起“孩子”的相片袋直接装进了自己的背包。
我不知道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坐上车的,当他说要直接去中山处理一点事情,让我们自己先回的时候,我的情绪就变得更加恍惚起来。当然,唯一清醒着的阿亮将他的快乐发挥到了极致,他安排好手下的店员们要做好他交待的事情,然后哼着一首非常流行的曲调快速地抓起自己的手机和车钥匙,穿着大花裤衩的两条长腿在我眼前一晃,人已经夹着那只亚麻布的大方盒子发动了他自己的车。
哈哈,阿亮老板一边继续哼着他的曲子一边拿她开涮,心疼我了吧,小乔女士,“银阙里一号”离得远啊,还是盘山道呢,反正挺费油的。
我不疼,疼的是你。她冷笑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偏着她的脑袋下死眼看阿亮老板,只是左眉中央的那枚小痣突然地抖动起来,像一个袖珍式的拔火罐。
车轮辗进银苑坡的岔路口时,顺着蜿蜒的陡坡向上攀爬时,车窗外的火焰树比清晨更加火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热度,这是南方阴雨天气来临之前的征兆,在落雨之前,天空中的白云翻着庞大的灰白色躯体,树丛里飘浮着低缓而凝重的热浪,离开海平面的鸟影像是从空中散下的黑芝麻,只有不远不近的龙眼树映衬着正在燃烧的火焰树,比槐树叶子更宽大更圆润的火焰树叶根本无法压制住怒放的火焰树花,它们绽放的比木棉花更密集,比合欢花更欢颜,一朵朵,一束束,一树树,一丛丛,压成了海平面和蓝色天际之间的一场大火,仿佛根植于南方而永不停歇的天然火葬场。我犹豫着要不把背包里的那些相片埋葬进这片火海之中……五年前的6月7日7点42分17秒时,当我们最终确认一对双胞胎儿子就溺亡在那片火焰树前方的海水里时,有无数个黑夜,我真想把他从材料店的临时休息室里叫醒,然后带着一种可以燃烧的火源引诱他一起进入那片火海,接着我会用一种可以和“永生”相连的某种方式将我们共同“处决”在那里。实不相瞒,当我产生了这种念头后,每次我回头的一刹那,我都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相同的奢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对方“火葬”入那片“火海”成了支撑我们彼此保持清醒和退让的一种魔力。现在,从照相馆里出来后,我从小乔偶尔偷窥我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同样的念想,我从阿亮时不时地偷瞄他的眼神里也能发现,当然他刻意地长时间地保持着的这种悄无声息也具备同样的力道,这些汹涌的生活表象如此相似,隔着四双独立的虹膜,彼此之间仍有机会可以将对方先后送进那一片“火葬场”中央,这种“法力”应该是经历过交叉情感者的某种“特权”:肉身静止不动,某种寻死的念想却早已在生长着火焰的地方熊熊燃烧,而此念一起,前一秒的“特权”便会自动更新它的“主体”与“受体”,所有的“受体”俨然已演化为更孤立的“主体”。
可不可以把空调再调低一点?我问阿亮老板。
那就吹自然风吧,已经很低了。她说。
本来没有那么热的啊,老天知道的,不过一到银苑坡呢,看一眼你们海边的那片火焰树,整个人就像烧死掉了一样,乔小姐,你离那片林子那么近,你就不怕惹火上身吗?阿亮调侃她。
鬼知道。她说。
我沉默着,不再看向窗外,火焰树沉入眼底的虹膜,视网膜里的像素迅速地形成巨大的扩展,我瞄了一眼身旁的背包,眼一闭,今天出现的所有像素瞬间便化为黑色。
车子驶进银苑坡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雨,这是我想要的,一场大雨,反正我也不想打伞,而且雨就下在他的新家门口。这里,曾经是我们合伙开材料店的地皮,也是我们的双胞胎儿子出生的地方,在没有拆迁前,儿子就消失在了附近的那片海域。五年来,有许多次我都想知道,当他睡不着的时候,或者说,当他在儿子尸骨未寒时偷偷酝酿着属于他的另一个孩子时,海面上是不是也有此刻传来的那种鸟鸣,在大雨中显得如此急迫,深切,像是自残,又像是重生。
你不凉吗?你看看你这一身的雨水……她在问我话呢,在隐约的鸟鸣声里,一个名叫小乔的女人在说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她的头顶是有伞的,举着雨伞的阿亮老板像一个新晋的仆人一样满脸幸福地供着她,离开自己的男人她只是湿了点鞋底而已,而我已经被雨水浇透。当然我还是得亲口承认,我站在这场雨水里,站在离海最近的位置肯定是特意的。
我想先回去,你们进去吧。话说出口,我觉得身上的雨水更重了。即便是没有伞,也不想打伞,但是手机屏上传来的消息我也是感兴趣的,是必须要看的。刚才在车上时,我曾经果断地给他发过去一个信息,明天早上你确定可以回来和我一起去办“析产”手续吧?遗憾的是,直到大雨落到他的新家门口,我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回复。雨水落在手机屏幕上时,你会以为是屏碎了,黑灰色的屏幕不再显示任何动静,雨水滴在上面后,像是黑色的预演自行破碎。
哦哦,肖姵老师啊,快快快,我在茶室的门口早就看见你了啊,快快快,我多拿了一把伞的,你快撑起来啊。所以,当茹姐拎着雨伞跑过来时,我早早地迎了上去,我踩着“银阙里一号”的小陡坡,沿着他们庭院里新翻出来的一小段黑泥路迎了过去,雨声里,共用一把伞的小乔和阿亮老板齐肩踩着他家新修的花岗岩小路,我听见阿亮老板说,移动盘拷贝了两个,分开拷的,我现在给你还是给人家啊?
肯定是都先给我啊,我要先看一眼啊,她那么不爱说话,谁知道她在想什么?雨声变大后,小乔几乎是喊着说出口的。
这一次,我并没有看见她左眉拐弯处的小痣,它有没有放出冷烟火我也无从预测。甚至,我也并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安排我,准确地说是如何在接下来的事情里“处理掉我”,但是我的心里已经起了一层别意,反正说来话长,就算是真人真事快要把活死人都浇灭了,理想国里的死亡面积也不会有所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