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中篇)(2)

阳光乱箭般穿过前挡玻璃、前后车窗以及顶窗,投在车厢里,被光箭齐射的梁茗茗,体感的暖勾起了她的睡意。她忙将车顶窗打开一点缝隙,让冷空气进来当清醒剂。霎那间,车载音乐声、手机导航声与风声在车厢里糅合出的声响,比芊芊过去播放的那些摇滚乐听起来更令人感觉烦躁。梁茗茗关闭车顶窗,停止车载音乐,听见手机导航里传来到达庄墓的提示。疫情期间,整日宅在家里,怕影响芊芊学习,不开电视,不看手机,倒是把家里那部《寿州志》给翻熟了。“楚庄王墓在州东南九十里,大冢岿然,庄墓因此得名。”梁茗茗顺口就诵出《寿州志》上关于庄墓的这句话来。说来也奇,虽说近年记忆力严重衰败,但关于庄墓的一切,入眼后便录入了记忆库中。

喋喋不休的导航语音被电话铃音打断,梁茗茗瞄了一眼卡在支架上的手机,来电显示是韩丽。她按了免提接听,韩丽气喘吁吁地问她到哪里了。她说:“庄墓。”电话那头,韩丽似乎迟疑了,过了两秒,她的话音才续上:“你慢点开,说了你别急啊,刚刚松塔跑出去了,我没追上。”一听松塔跑了,梁茗茗突然间怒火翻腾:“都跑了,都跑了,全他妈都跑了!”突如其来的悲声,把梁茗茗自己都惊着了。挂掉电话,她又“嗷嗷”地嚎了两嗓子,泪蒙住了眼,她顾不上找纸巾,胡乱用手背抹了抹眼。庄墓被抛在身后,但和庄墓有关的记忆却汇聚脑际。

记忆的开端在上个世纪。1999年9月,梁茗茗上大学的第一天,在校园里迷了路,问路对象,是个黑黑瘦瘦的男生,男生挠挠头说:“俺也是新生。”梁茗茗乐了,问:“你是寿州人?”男生回问:“你是寿州的?”见梁茗茗点头,他大方地伸出手说:“老乡好,我叫沈杰,很高兴认识你!”直到那年寒假,男生给她打电话,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异地区号电话号码,在她的追问下,“老乡”才说,他是临县庄墓镇的,“过去庄墓也是寿州的嘛!”他这么轻描淡写地对上纲上线质疑他骗人的梁茗茗说。说罢便没事人似的,说第二天要来找梁茗茗玩。为了避嫌,梁茗茗特意约了韩丽,三人一起去看博物馆、走城墙,在巷口吃麻辣烫。

梁茗茗曾向韩丽复盘:“当初知道他说谎,我就该挂了电话,永不搭理他,那样,就不会有后来这些破事了。”韩丽不认可地说:“那样的话,也就没有芊芊了呀。”她不作声。有芊芊又怎样呢?还不是走了,天上云彩似的,说散就散了。

导航提醒,两千米后下高速。快到寿州了,她像乘长途车的旅客,下车前要收拾检查随身物品般,匆匆关闭了记忆之门。这一次回故城,目的只有一个:带回松塔。

3、

下高速路口后,梁茗茗拨通了韩丽的电话,电话里一片嘈杂,韩丽大声说:“别急别急,我正在找呢!”她问韩丽在哪,韩丽说,在孔庙。她挂了电话,直奔孔庙。二十年前,她的第一份工作就在孔庙后面的一间木结构小楼里,几年前,她回去看时,旧楼已拆除,原址上正在施工,据说又挖出了什么。这不奇怪,被誉为“地下博物馆”的寿州城,曾是春秋战国五霸之一的楚国最后19年的国都。公元前241年,楚考烈王为避秦兵,迁都到了战国四公子黄歇的封地寿春城,有八百多年历史的楚国,迁都时从积攒下的财富中挑选了最珍贵的带到了寿春,物比人坚,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不知多少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灰飞烟灭,但他们制造、使用过的器物埋藏在地下,被后人挖掘出来——二十多年过去了,梁茗茗居然还记得大一寒假,她和韩丽一起陪沈杰去博物馆,看见展馆里那些神秘、华美、瑰丽的古物,沈杰在由衷赞叹时,向她们两位土生土长在寿州城的姑娘,口若悬河地讲述楚国迁都史,许多年后看《芈月传》时,她又想起当年的博物馆之行。那部热播电视剧里备受关注的黄歇,也是当年沈杰故事里的主角,他说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战国四公子春申君黄歇,当年让出自己的封地寿春给楚王做郢都后,向楚王请求改封地江东,就是如今上海、苏州一带,他说,如今国际化的繁华都市大上海,当年是一片荒地,黄歇那条水患难平的“断头河”,疏通河道,引流入海,那河就是今天的黄浦江,而上海的简称为“申”也是出自黄歇春申君的“申”……那次博物馆之行,是她和沈杰的关系发生质变的诱因。那会儿,她是被他的才华折服了。如今想起来,呸,那算什么才华,如果当年有百度搜索,或者她略微对父亲参与编撰的地方志留点意,也不至于孤陋寡闻地看他抖点包袱就觉得那是渊博多识。

车刚到孔庙附近的停车位,韩丽的电话也来了,梁茗茗泊好车,熄了火,腾出手来接听时,电话已挂断了。回拨,无人接听。她过马路往孔庙去,刚踏在泮池上的“状元桥”,便看见了靠在桥头伸手比“耶”的小芊芊,一瞬间,她的心跳“扑通扑通”急骤起来。寿州不仅是埋藏楚王宝物的地下博物馆,也是埋藏她不堪往事的故城。她的手机里不仅存着芊芊十五年前这张比“耶”的照片,还存着一张她蹲在桥上搂着芊芊的照片,照片里,她的半边脸埋在芊芊穿花旗袍的身子后面,只露出一只挂着眼袋的无神大眼。拍照的前夜,她一宿未眠。当沈杰把签证递给她时,她就知道,他们完了。一整夜,她都在想,芊芊怎么办。清早,芊芊闭着眼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冲甜甜放蜜蜜!”她亲了亲芊芊肉鼓鼓的小脸,一骨碌翻身起床,给她冲牛奶。三岁的芊芊夜里还用奶瓶喝两遍奶,她冲好牛奶,拿着奶瓶,把奶嘴放进芊芊的小嘴里,看着芊芊伸手扶着奶瓶,闭着眼咕咚咕咚地喝完奶,手一松,嘴巴一吐,奶瓶骨碌碌滚到了她身边。小东西旋即发出了鼾声。她凝望着这睡梦中的天使,觉得她长长的睫毛在粉嫩小脸上投下的阴影都是别具一格的艺术之美。早餐时,梁茗茗平静地对沈杰说:“你走之前,我们把手续办了吧,芊芊留下跟我。”在办完手续后,沈杰送梁茗茗和芊芊回文化馆,用新买的数码相机给她们拍了照片,梁茗茗手机里存的两张,是四年前沈杰回国,加了她微信后发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