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灵家中有些产业,条件不错,物质的优渥难免让人傲慢,她的父母也不能免俗。当年姐姐的婚事,父母没少捣乱,架不住姐姐未婚先孕,这婚才结成了。小灵和姐姐一样,是这个时代的天真女性,她们相信爱情,而不是爱情的衍生。可能,这种天真也源于物质条件的优渥。当然,那个时候,小灵并没有做好把章伟明介绍给家里的准备,她也一直在自己与章伟明的关系中,寻找一份安心。她觉得,他们之间有太多不可思议的虚幻感,幸福来得太突然,她难以招架。
章伟明在国外工作的三个月间,不断变着法子哄着小灵。每天,他会凑一个小时时间给小灵打电话、聊微信;时不时点上奶茶外卖什么的送到小灵的办公室,间接搞定了小灵的同事;期间还遇上了七夕跟中秋,章伟明叫了跑腿小哥买了颇费心思的礼物,送到了小灵手上……三个月很快过去了,章伟明回来那天,小灵主动提出开车去机场接他,当他们拥抱,小灵感觉之前她一直质疑的那种虚幻感消失了。
“姐,你还记得伟明第一次上咱家的情景吗?”
“怎么不记得?也就一年多前的事嘛。”
“我觉得妈妈太不体面了,说话特别刻薄。还好伟明不跟她计较。我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伟明的,让他无端受气。”
“爸爸不是表现得挺好吗?”
“爸爸是心疼我,也怕我成老剩女。”
姐姐从妹妹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轻快,她抚了抚小灵的头:“谁叫你先斩后奏,直接带人上门呢!”
提早一天,小灵跟爸妈打了个招呼,说第二天要带男朋友到家里坐坐。同时,她也通知了章伟明。章伟明倒是十分期待,丑女婿总要见丈人佬的嘛!小灵的父母倒显得不淡定了,虽说也不是第一回见“丑女婿”了,但内心的“拨浪鼓”和“算盘”交错打着,声音铺满了屋子,怪就怪在,这么大的宅子,竟也迅速被二老的不安充满了。他俩轮番致电两个女儿,却没得到半点有效信息。为小女儿的婚事,两人没少操心,毕竟岁数渐长,能挑的资本也越来越少了。大女儿嫁了个穷小子,那穷小子人倒是不错,但是个硬骨头,明确表示,绝不入赘,绝不沾家里一分光,做了几年律师,又考了个公务员,目前也算是混得有模有样。二老还净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是自己的“冷眼”激励了大女婿。其实,二老一开始看中了大女婿,希望他入赘接班,不过,大女婿志不在此,所以,二老才一直阻碍着大女儿的婚事。小女儿也对家里头的产业没兴趣,还明确表示只想普普通通过日子。后来,爸爸妈妈也算想明白了,前些年请了职业经理人“看家护院”,不再过问经营一生的产业,自个儿早早退了休。
后来,妈妈告诉小灵,章伟明来的前一晚,她一夜没睡好,生怕女儿带回个“孙悟空”或者“猪八戒”,她是在与各路妖魔斗智斗勇中才稍稍眯了一会儿。章伟明可不是什么“孙悟空”或者“猪八戒”,他生得比唐僧还俊俏。不过,小灵的妈妈对伟明那一双桃花眼颇有微词,之后,她无论说起什么,总会添上一句诸如“他那双桃花眼,我就是不喜欢”之类的话语。
章伟明刚坐定,小灵的妈妈单枪直入查起了户口。看得出,在某些问题上,父母二人已经“脱敏”了,他们仿佛开始承认,这个世界并不如他们所愿,而形形色色的人才是这个世界的主题色。当妈妈问到伟明的父母时,伟明说,父母很早就没了。一般人听到这儿,也就结束了,没想到小灵的妈妈追问道:怎么没的?伟明回答道,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没了。小灵的妈妈很不满意这种答非所问,后来在面对女儿批评她咄咄逼人时,她辩解道,怕有什么遗传病。不过,有一个更惊人的答案等着他们。章伟明说,在他初二那年暑假,父母先后喝农药死了。听到这个答复之后,小灵的妈妈没有再说话,随之,一片疑云浮现在她的脸上,之后,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表情,看着章伟明。至于喝农药的原因,成了一个缄默的谜。小灵的爸爸对章伟明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多不满,但也谈不上喜欢——其中可能掺杂着“白菜被猪拱了”的老情绪。
“后来,你们聊过他父母的事吗?”姐姐没忍住问出了这一句。
“没有。但是……”小灵没有说下去,停了一下,叹了口气,继续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完全不了解伟明,他的家乡,他的家人,离我太远了。”
在章伟明的父母喝农药相继死亡这件事上,小灵的家人捕捉到了颇多诡异之处,特别是小灵的妈妈,她想出了各种原因来“丑化”她心中的农村人事纠葛,什么家财之争、妯娌矛盾、偷情捉奸,总之,妈妈的结论是“不靠谱”的。后来,还是姐夫说了句公道话,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伟明的父母不在了,对小家庭的稳固也许是件好事。话糙理不糙,听的人个个心怀“鬼胎”,也就不说啥了,只有小灵的妈妈仍在嘀咕着,说不定有什么遗传病呢。
等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章伟明提出可以入赘,小灵宽慰他,她家里不兴这个,彩礼啥的都不用,到时用小灵现在住着的大房子当婚房,婚宴这些礼俗由小灵的父母操心,两口子一起把日子过好就行。章伟明感激地拥着小灵,小灵没有看到,伟明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小灵对婚事擅作主张的安排,家里人没说什么,只提了一点,还是要见见伟明家乡的长辈。章伟明立刻安排了自己的舅舅从家乡赶来。舅舅一看就没见过什么世面,话也不太会说,一直小心翼翼望着章伟明和未来的小姑子章莹,像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长辈见了面,小灵和章伟明的婚事也就定了。小灵一直说,要上伟明的家乡瞧瞧,章伟明以“忙”为理由,将这事推了又推。小姑子章莹说,家里的老宅子早就塌了也没修,父母当年匆匆落葬,连个像样的坟都没有,她哥哥心里憋着股气,发誓要混出个人样再风风光光地回家乡。她还对小灵说,要多帮衬哥哥。小灵依稀记得那些话,现在想来,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
很快,姐妹俩走到了一家平日里常来的小餐馆,坐下后点了几道菜。等上菜时,小餐馆里洋溢着的寻常人生酒足饭饱的喜乐直直地扑向她们,姐妹俩对坐着,姐姐看着妹妹,妹妹侧着头。文珊起身取了碗筷,回来时,只见小灵泪眼婆娑。文珊眼里的清明世界留给小灵的,只剩模糊。伟明离开一个多月了,小灵感觉自己的世界会这样一直模糊下去。小灵记着伟明的每一点好,怜惜他的不容易,想着他从满目荒芜的故乡起步,一点点向着生活的高塔攀登,其中的苦只有自己明白。小灵为他们相识得太晚感到遗憾,也为一起走过的路太短而难受,上苍把伟明赐给她,又匆匆带走他,这一切充满意义又毫无意义。
在殡仪馆送别伟明时,小灵已经哭不动了,小姑子章莹大放悲声,整个告别室没几个人,每一声哭喊都让人心惊。等章伟明的骨灰盒被送出,小灵已经没有半点气力,她踉踉跄跄走到那个冰冷的窗口,接过了伟明的骨灰。他太轻了,轻到小灵无法相信此中还有红木的分量。在那把黑伞下,小灵趟过了一条又一条的河流,她只能陪他走一程,再任他在遥遥的山边,在黑乎乎的坑中,在无法相逢的转角永不回头,甚至连告别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章莹面无表情,死死盯着小灵。收到章伟明的死讯之后,她与小灵几乎同时到了殡仪馆,她直接冲到小灵面前,揪着她的头发,在小灵的耳边恨恨地说了句,全怪你。直到边上的人拉开了章莹,小灵才怔怔地向着亡夫的尸体走去。可怕的内疚缠绕在小灵的心上,无情的恐惧盘桓在小灵的身体里。小灵一直不敢看章莹,她似乎从来都不敢看她。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彼岸花般的缠绕。
姐姐和姐夫提醒小灵,趁着户口还没注销,先理一理伟明账户上的钱,早早做个分配。小灵当即表示,与章莹一起去处理,所有钱留给章莹和她的姐姐。章莹没说什么。章伟明向小灵表达忠心的方式,是告诉了她自己所有的密码。因此,小灵只需要拿上银行卡到ATM机上一查就完成了章伟明剩余财产的统计。出乎意料的是,章伟明的三张银行卡上都只剩了个零头。小灵知道,伟明收入一般,开销也大,还供着一套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套房一直是章莹住着,小灵从未过问过。
“小灵啊,伟明那套房准备怎么处理?”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小灵夹了一点香菜,“伟明下葬之后,章莹再没跟我联系过。那天在车上,你们也听到了,她说,那房子写的是伟明和她的名字,贷款也是两个人一起还。这话是告诉我,以后,那房子就是她的了,跟我没有关系。我想,本来那房子就与我没关系,只不过,原先,我们谁都不知道,房是伟明和妹妹一起买的。”
文珊若有所思,几欲开口,又停了下来,良久,她说了句:“小灵啊,你想得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