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你一路向南(6)

其实是我多虑了,我写的东西鲜有人看,基本停留在自娱自乐阶段。开头那部分写得不够实事求是,我不由自主地美化了自己,说自己的小说有些能出版,甚至能获奖。事实并非如此,我写作十年,只有一个中篇小说发表在一本并不公开发行的内刊上,稿费自然是没有的。有一点倒是真的,那篇小说的女主人公的确是被我写死了,但我丝毫不需要担心原型人物来找我的麻烦,如前所述,那是一本内刊,传播范围极其有限。哦,对了,我这次虽然出现在省作协举办的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上,但我并不是正式学员,只是坐在最后一排旁听的,也就是说,谁都不可能在公众号上看到我的照片,因为我根本就不在合影里。顺着这个逻辑,我们不难看出,我口中的王馨既看不到我写的小说,也不知道我在作协培训,她就不可能在这个深秋的黄昏来找我。这次会面根本就是虚构的。

我还扬言自己已经结婚,这也是不诚实的。我只是个怀揣写作梦想,穷困潦倒的单身汉,这次厚着脸皮,来作家班蹭课,仅此而已。

还有一点,我必须老实交代,那个被我反复书写的女主人公,在现实中是存在的,她叫王灿。

我们从小生活在金鼎纺织厂职工宿舍,这一点是真实的。纺织厂拆除后,我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的动态,几年前,终于在一个职工子弟建的群里加上她的微信,但几乎没有说过话。我只是通过朋友圈,看到她盛大的婚礼,看到她去拍摄平面广告,看到她在各种景点留下靓丽的身影。她总算是拥有了灿烂的人生

大概三个月前,王灿的朋友圈却突然停更,起先我只是隐隐地担忧,后来越想越不对,思虑再三,给她发了条消息,问她最近一切可好?却不见回应。我想,她不回复我也很正常,我们的关系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般融洽了。

前面关于王笑的那部分叙述,基本是属实的,我如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故事里的威震天,也就是现实中的小变态那张刀疤纵横的脸,就能看到他是怎样威逼利诱,使我远离王灿的。其实,把原因归咎于小变态,也不过是我为自己开脱的手段罢了。我十余年来自责不已,追悔莫及,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我当年实在是太混蛋了。那时,我正经历着青春期特有的躁动,逐渐发现自己对王灿有了特殊的感觉,一见她就烦躁不安。我每天痛苦万分,夜夜失眠,更令人惶恐的是,我的学习成绩一再下滑,眼看就要跌出全班前十。父母再三强调,我绝对不能分心,必须专注于考大学,只有将来有了出息,才可以改变下岗工人家庭的命运。我正经历水深火热,只好偷偷用父亲私藏的成人电影来排遣旺盛的精力。王灿却不以为然,每天仍然傻乐着找我玩,一见她,我又变得热血上涌。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以我当时愚蠢的脑瓜,能想出的最好办法就是远离王灿。这时候,小变态出现了,我顺势就把王灿推向他。本以为,我能获得久违的清静,但我发现自己陷入更为痛苦的深渊。每天看着王灿坐在小变态的自行车后座上,我感觉自己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撕裂。王灿是在跟我赌气,她和小变态走在一起,本来愁眉不展,但一见我就露出得意扬扬的神情,仿佛享受其中。她显然低估了小变态的手段,他能得到这个外号,是有原因的。一天夜里,我看到王灿的父亲背着她走回职工宿舍,她个子蹿得老高,她父亲背她就很吃力,只好把腰压得很低很低。第二天,邻里之间就出现了王灿打胎的传闻

多年来,我一直想,我应该郑重其事地找到王灿,当面向她道歉。我没有资格乞求她原谅,只是想把深藏在心底的悔恨向她倾诉。但我始终没有这样做,首先是因为懦弱,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如剑刃一般锋利的眼神,其次,我之所以想道歉,大约是想从痛苦中逃脱,而我又有什么资格逃脱?

王灿一直不回复我的消息,我就不敢再问,只是通过其他职工子弟,探听她的动静。她婚姻美满,生活幸福,这对我来说总算是慰藉,但她最近似乎出现一些状况,让我有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今天下午的作家班上,我正在听课,手机急迫地振动起来。我出去接听电话,是甄芊芊打来的,我在之前的叙述中给她化名为贾萍萍,她说的话,让我如坠无底冰洞,周身上下由内到外彻底冰凉。

王灿今天早晨,从一幢高层住宅的窗口一跃而下,结束了她年仅33岁的生命。我的耳朵嗡嗡作响,甄芊芊后面的话,听得不甚真切。大概的情况是这样的,王灿那个编剧老公甚是花心,在她孕期出轨,她知道后大闹,推搡中导致孩子流产。她因此精神抑郁,最终选择轻生。

后面的课没听,我跌跌撞撞地出了作协大院,顺着五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怎么,就来到一条小吃街,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

我闻到烤红薯的香甜气味,马上想到我们十岁那年,王灿戴着一顶能遮住耳朵的粉色帽子,眼睛清亮亮的,走过来拉着我的衣袖说:“晚上来我家,给你烤个大红薯!”

我的视线模糊了,勉强辨认出一家小酒馆,找了个阴暗的角落,独自饮酒到深夜。起初,我感到有一团火焰在胸腔燃烧,多么想让王灿像王霄那样,快意恩仇,手刃前夫,拂袖而去,绝迹江湖。但我知道,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退一步讲,哪怕像王馨那样,以超脱淡然的心态放下过往,去新的地方开启下一段人生,这也很好啊。我多么希望她今晚能来找我,我们把前尘往事尽付笑谈中,我为她点一份三鲜面,看着她启程。

我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直到酒馆打烊,才拖着既沉重又轻盈的躯体走到街上。

接下来的话,我直接对你说。不管你是王灿,还是王笑、王霄或王馨,你一直都是你,我的故事里只有你。今夜,星河璀璨,有一颗最亮的星,在南方调皮地眨着眼睛。我知道,那里正是你去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