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醒来,灯笼里的蜡烛早就熄灭了。手边的温度却还在,毛茸茸的,仔细听,还带有微弱的呼噜声。我打开手电照射,这只缺了一角耳朵的獾子紧挨着我蜷缩成一个球睡着了。
这不是一个梦,而是我掉进了另一个时空的漩涡之中。是这条有温度的鱼带我找到了出口,我心想。但又感觉我看玄幻小说看得入迷了,产生了幻觉。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新被祸害掉的玉米。獾子睡在褥子的一角上。可能是它终于找到了柔软之处。我悄悄地摸起火叉准备向其肥硕的腹部刺去。它的腹部随着呼吸的节奏上下运动。腹部下面是更长的白色绒毛,绒毛里隐约可见微微隆起的颗粒,这应该是一只怀孕的雌性獾。我放下了火叉,坐在一旁发呆。
我用火叉的另一端戳醒它,它把头从圆球中拔出,看了看我,用鼻子闻了闻,完全失去了之前的警觉性。我说,去去!赶紧离开这儿。獾子起身慵懒地向前走了几步,又朝着刚才的位置走回来,趴下,蜷缩成球状。我怀疑这獾子是不是成精了,变成了妖怪,它怎么不怕人呢?
此时的月亮已经西斜,玉米秸秆的影子也移动了位置。我决定暂且收留它一晚,它两只眼睛盯着我,失去了动物凶狠的神色。我说,看什么看,你也知道我的孤独?它把头插进了圆球中,不一会儿传出呼噜声。也罢!今晚也算和我做伴了,你的同伙最好不要在这时候来偷玉米。我又想起刚才做的梦,很真实。梦越真实,现实就更加现实。
第二天早上,我被父亲叫醒。我起身寻找獾子,不知它何时已经跑了。
五
后来的几天里,我和父亲交换了班次,他看白天,我看晚上。一连几天晚上,这只獾子都会准时来到我的根据地,它那一身厚厚的皮毛就像火种,遇到棉花褥子迅速燃烧起来。渐渐地,似乎我们相互接纳了对方。火叉被我丢在一旁找不到了。
它在一旁睡觉,我睡不着,就用玉米秸秆把它戳醒,我说,今天我爸问我到底怎么打算,要么继续复读,他下午就给学校教务处打电话。要么就报考高职院校,学个技术。要么就回来种地,他最近要预订明年的化肥。我该怎么办?獾子眯着那双黑豆眼,迷离地看着我,动了动耳朵,它那只残缺的耳朵已经结痂。我不明白它的意思,它就这样看着我。你看着我没用,你告诉我答案。獾子仍旧迷离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的内心吗?你知道得到和失去的区别或者界限吗?我就是个阶下囚,我是失败者。我对不起父亲,更对不起我自己。可是我能怎么办?事已至此,谁能放我一马?我一迭声对着这只来自荒野的动物讲话,居然一点都没结巴。当我和它说话的时候,它不睡觉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如若我有哪句话说得结巴了,它也不会嘲笑我。我忽然意识到那晚的宣战是多么无力,或许我应该把獾子和那些有形的、无形的对立面区分开。
父亲气喘吁吁地跑回家的时候,家里的烟囱又开始倒烟。父亲进门就说,我和学校李主任打过招呼了,今年在最好的补习班里给你留个名额。复习一年再试试。我不去,要去你去。万一再考不上怎么办?我说。
父亲没和我商量就替我作了我还没考虑好的决定。这么多年,我们之间已无须争吵,沉默过渡着一切,沉默也在解释着一切。放假回家的这两个月里,我和父亲说的话都不如那晚我和獾子说的话多。
六
獾子的肚子日渐大了起来,它每次来只是团成球状,看着我,听我讲讲话,我把我的顾忌和猜疑说给它。后来的几次我猜它应该是饿了,我就挑已经长得充实的玉米掰下来扔到它嘴边,它熟练地扒开皮子,啃食了起来。于是,它吃它的,我说我的。我说,你知道吗,其实也不必反抗什么,反正也什么都反抗不了。莫不如学会躲避。我已经想出了另外一条路,那条路简直美极了。它忽然停下来,看着我,好像听懂了,我说那条路可以让人放下一切烦恼和苦难,通往无边的快乐世界。它继续啃食,好像又没听懂。快点吃吧,你肚子里还有宝宝呢,反正我已经想出了一条路。
无论父亲再作出什么决定,我都置之不理,任由他去。獾子每天都来,好像我们已经成为朋友,当然也不排除它哪天兽性暴发,撕咬于我,那也是未可知的。这几日,我觉得它应该补充些营养,就偷偷地把家里成袋的牛奶拿来喂它喝。獾子可能不喜欢牛奶的味道,它上前闻了闻,并没有喝。我又想到冰箱里还有冷冻的鸡腿肉,在网吧的时候我查了獾子的习性,它应该食肉。我提着已经解冻的鸡腿准备去玉米地值班,恰好被父亲撞见,他问我拿鸡肉做什么?我说,没什么。父亲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随后叫住我,他说,别去玉米地南头,有人在那里下了夹子,很大的那种,夹獾子的。你当心点!我头也没回就钻进了玉米地。
玉米地里一片空寂。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两个画面,獾子被夹子夹住了肚子,它奄奄一息,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救救它。另一个画面是我走在一个跳板之上,类似跳水运动员,张开双臂准备再次跳入湖中。后一个画面,一闪而过。我来不及思考,放下鸡肉赶紧向玉米地南头跑去。手电里射出明亮而惨白的光,照在杂草上,杂草就像夹子上锋利的牙齿。草太高了,一时很难找到夹子的具体位置。虽然心急但是我不得不小心前行,若是夹子被我踩到,我这只脚估计就废了。终于在一处低矮的草丛里,草被踩出一条隐约的路来,夹子反射回手电的光有一丝寒意。谢天谢地,好在这只夹子上的机关还没被触发。我随手捡起一截树枝将机关触发,夹子上两排尖锐的钢牙迅速咬合在一起。我拿起夹子用力一甩,把夹子扔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上去了。我将周围的草丛排查了一遍,确定只有这一只夹子之后就回到了根据地。
这一夜很静,獾子却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