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獾记(5)

我跑啊跑,平日里半支烟抽不完就走完的距离现在感觉在跑一场马拉松,而发令枪刚响。我跑啊跑,往事在耳边飞过,母亲在我三岁零七个月的时候进城就再也没回来。这些年父亲种地,供我念书;父亲送我去上学;父亲来学校看我带我去饭店吃饭,我俩相对无言;父亲在田里打理庄稼,春夏秋冬,我们相依为命;父亲独自喝酒,喝醉了也不说话,睡觉的呼噜声足以震塌屋顶。

我跑啊跑,脚上好像踩上了风火轮,终于到家了。父亲趴在了院子里,一动不动。我把他的身子翻了过来,父亲呼吸微弱,我迅速给他做心肺复苏。一下,两下,无数下。我在他的胸膛上做着往返的上下运动。他单薄的身躯一起跟着晃动。终于他睁开了眼,嘴巴微微张开。我把他背到炕上,平躺下。我迅速地跑到邻居家叫来了人,邻居家那人说,得赶紧送医院。那人连夜开着农用三轮车把父亲送到了县人民医院急诊科。

到了医院,我感觉我脚上仍然踩着风火轮,风火轮还在高速旋转,我还在飞速奔跑。我低头看了看,鞋子侧面居然破了一个洞,准确地说是烧破了一个洞。

医生很快给父亲做完了检查,医生说患者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心肌梗死,多亏心肺复苏做得及时。现在输几天液,定期过来复查就行。必要的话就得做支架。我松了一口气,谢过了邻居,邻居连夜就回去了。

我的脚被烧起一个大燎泡,仔细回想应该是在玉米地起身奔跑的时候,我是从火堆上踩过去的,溅起的火星崩到了獾子身上它才惊醒的。一块炭火顺势掉进了我的鞋子里。我一路奔跑,炭火在继续燃烧。

我在医院陪父亲输了三天溶栓药,父亲非要出院,按都按不住,看样子他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他问我,你走路怎么一瘸一拐的?我说脚被烫了。他说,你去找医生开些药来。我没说话算是答应了。

父亲出院后,气色恢复得不错,暂时不能干体力活。我脚上被烫的大燎泡已经破裂,伤口在化脓。县医院值班大夫给开的烫伤膏根本不管用,抹了两次就被我扔到墙外去了。

我有几天没去玉米地了,在家中照顾父亲,脚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局部的疼痛给我带来了精神上的麻醉感。好像疼痛能够随时使人保持清醒,哪怕是在睡梦之中。

一日,我拖着溃烂的脚在家门口取柴草做饭,村里一个老人从此路过,他问我腿怎么瘸了。我说烫了,他便要看看。我坐在地上,把一只裤管拉了上去,露出了肿胀流脓的脚背,他说,烫得不轻啊,家里有獾子油没,抹点。獾子油专治烫伤。我说,没有。那老人起身走了,脸上还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表情。

我回去问父亲,咱们村里谁家有獾子油?父亲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找这个干什么?我说治脚。父亲恍然大悟,对啊!獾子油是治疗烫伤的秘方啊!我去问问。

快中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说挨家挨户地问了都没有。獾子很狡猾的,很难捕捉到。我忍着剧痛,好像火一直燃烧到了我的心脏里面。恰是这疼痛,我感觉到一种全新的快感。好像大病初愈,站在跳板上终于一跃而下。

可这快感很快就消失了,再这样下去别说是照顾父亲,连我自己都可能难以自理。

父亲把去痛片擀碎,涂在溃烂的伤口上。我终于忍不住了,痛得大叫起来。如果能用疼痛来交换我所失去的东西,我宁愿这种痛持续下去。如果用我所珍惜的能够换取我的勇气,我宁愿舍弃我所珍惜的。

于是,我和父亲说,我能抓到獾子。

秋分过后,庄稼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玉米颗粒基本灌浆完成,粒粒都变得紧实。玉米颗粒即将变硬,只要玉米颗粒灌浆完成,獾子就不会再来了。坚硬的果实是它们所不喜欢的。可是这晚獾子还是来了,我躺在根据地的褥子上,火叉重新被我找到放在手边,我还拿了一个化肥袋子、一根绳子。父亲就埋伏在离我不远的玉米地里,只要我发出信号,他便现身。

我又开始做梦了,我被同学以及所有认识我的人层层围住,嘲笑,指责,我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在装逼。我又一次跳进了湖里,这次我却一点都不担心,我知道那条带着温度的毛茸茸的鱼马上会出现。我四肢奋力摆动,可手边却依旧空空如也。能抓住的只有冰冷的水,不能抓住的也只剩下冰冷的水。

我惊醒了,獾子团成了球,紧紧挨着我。

对不起了,朋友,或许不是朋友。我在心底默念了一句,然后眼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就像那潭湖水在此刻决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