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流星(2)

那天傍晚,我们在窑院前乘凉,像往常那样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我抬头看到流星破空,父亲第二次看到了祖父。

我们祖孙三代挤在窑洞里,抽烟、拉话和吃饭。我们都饿坏了,连菜带汤呼噜噜喝了个干净。祖父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又掰下一角馒头蘸菜汤。祖父说,春琴蒸的馒头还是那么好吃。春琴是我母亲的名字。祖父弥留之际,想吃馒头,母亲蒸了一锅又一锅。馒头白得发亮,连水蒸气都变得异常松软,祖父却吃不动了。也许那时母亲就已经决定要离开了,所以才把馒头一个一个摞在寒窑里,任凭它们在时间的积淀中越来越坚硬。祖父生前跟我讲过,我母亲蒸的馒头是前村后庄最白、最圆也最暄软的。祖父当时拧着父亲的耳朵,翻过一座山,蹚过一条河,去外祖父家提亲。母亲的手艺征服了祖父和父亲的胃。喝酒划拳间,两位老人已成亲家。此后,祖父每月都找他的亲家喝酒拉话,直到外祖父两年前病重离世。一开始,母亲并不愿嫁给父亲,甚至想违背父命,跟着她的相好一道儿走西口。可外祖父警告母亲,你如果不愿意,老子就打断你的腿!外祖父并未真的打断母亲的腿,但母亲的强烈反抗却换来了外祖父的数顿打骂。外祖父的病可能就是那时候气出来的,他不能接受一个不听他话的女儿,更不能失去一个能喝酒喝到一块儿的亲家。母亲是外祖父找人硬抬上轿子的。母亲下轿后一瘸一拐的样子在喜庆的人群中并未引起注意,鞭炮、唢呐和孩子们的欢闹使人们忽略了新娘脸上的泪痕。新婚第二夜,母亲偷偷跑回娘家,却被外祖父的巴掌和外祖母的笤帚打出了家门。外祖父把母亲绑在一头毛驴背上,翻山过河,押还给祖父。后来,母亲随父亲离开村子,进城,打工,持家,吵架,又生下了我。随着我越长越高,母亲对人和事的失望也越筑越高。在时间的长河里,母亲亲手溺死了真正的自己,一个陌生女人取代了她。母亲活成了众人口中的贤妻良母,一晃二十五年有余。

毕竟三个多月没吃没喝了,祖父饿得厉害,我和父亲已经放下碗筷,打起饱嗝,祖父还在拿铁勺刮锅底的菜汤。因为吃得太急,我看到祖父咬断了一截筷子。祖父“噗”的一声吐出筷子头,又继续埋头喝汤。在熟悉的陕北烩菜的滋养下,祖父原本风尘仆仆的脸庞,变得油光满面,身上那股旧衣服的霉味和潮冷的棺木释放的土腥气,也被迅速蒸发掉了。祖父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起来,皮肤又黑又亮,在灯光的反射下,像紧绷的鼓面。祖父抹抹嘴,摸摸肚子,看看儿子,又看看孙子,心满意足地笑了。

父亲在做饭、吃饭和洗碗的过程中渐渐接受了祖父归来这一事实,他原本的震惊和恐惧在祖孙三人吃菜、掰馒头和喝汤的声音中消解了,甚至祖父抓起第二个馒头的时候,父亲多看了祖父一眼,神色中是难以置信的欣喜。父亲后来跟我说,他一开始真的以为遇到鬼了,完全是汗毛直竖的惊惶,整个人像被祖父棺材板上锈蚀的铁钉牢牢钉在原地,但是猪肉、油辣子和小麦的香气,还有祖父对着窑洞内的灶镬、炕围画和各样家具问这问那的好奇样子,让父亲卸下了被恐惧支配的担子。父亲说,那是谁?那是我爹呀!就算是鬼,也是我爹,我有什么可怕的?父亲还对我说,那三孔窑洞我是为他箍的,也是为自己箍的,更是为你箍的。人穷不能志短,人死不能复生。谁都知道我肯定再也见不到他了,想不到他还能回来亲眼看看这三孔窑洞,想不到他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的儿子把他的儿子揍了一顿。

祖父打了个饱嗝,盘腿坐到炕头,靠着铺盖,还在重复他说了很多次的话,有几件事没弄清楚……我回来有几件事想弄清楚。我想父亲和我一样,不知道祖父到底要弄清楚哪些事,而且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祖父到底弄清楚了哪些事。祖父归来以后,我们才发现他生前身后都是个谜。父亲和我静静地等着祖父的下一句话,我们竖起耳朵,连鼻息都轻了。可没想到父亲听完祖父的话,眼眶瞬间红了,只是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

其实父亲那时无论做出什么反应,我都是完全理解的。我知道父亲那时欲言又止,如鲠在喉,不是出于对祖父归来的恐惧,因为恐惧已消散;也不是刻意有所隐瞒,本就没什么好骗祖父的。父亲只是不想回答,或是没想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不仅仅是因为刚过去三个月的悲痛仍皱在心间没有熨平,又或是祖父的突然去世掐断了父亲在外地经营数年的事业线,更重要的是,父亲没想到再次问起这件事的人,竟会是祖父自己。父亲没有说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从小到大,父亲在祖父面前不知撒了多少次谎,但死而复生的祖父就是为真相归来,你让父亲怎么说谎?于是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祖父掰开盘腿,撑着膝盖,从炕上站起来,看着父亲哭,神情难辨。祖父的脑袋和肩膀遮住了窑顶灯泡发出的光,窑内猛地暗了下去,窑壁上投出祖父又黑又长的影子。祖父没有再让我动手教训父亲,我也没有办法止住父亲的眼泪。祖父冲父亲说,你哭什么?这窑里谁都能哭,只有你不能哭。你嫑哭了!父亲没有因为祖父的话而停止哭泣,祖父又冲他喊,哪个受苦人像你,说哭就哭呀?哪个出门人像你,光哭不说呀?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哭什么?

父亲已经哭成泪人了,他的嘴唇像是被眼泪粘住了。他像个孩子似的在哭,也像个孩子似的看着祖父。父亲泣不成声的样子,也让我眼眶湿润了。我知道父亲是不可能回答祖父的问题了,而祖父因他儿子莫名其妙的眼泪,正陷入烦躁与愤怒的旋涡。于是我回答了祖父的问题。我知道这是我该做的。父亲的眼泪让我明白,我必须更迅速地扛起家族的一部分旗帜,直到父亲将它全部交给我,正如祖父曾对他所做的那样。而那一刻,将是我为下一代摇旗呐喊的开始。

我和祖父一直拉话到天亮。祖父听得很认真,几乎没有打断我。只是在我讲述的关键处补上一声“嗯”,或把目光从我的嘴巴移到父亲的脸上,像在思索着什么。父亲在后半夜完全成了一个孩子,不听话,不说话,只是哭,哭着哭着,打起了哈欠,而后很快就睡着了。我的话音和祖父的鼻音非但没有吵醒父亲,反而成了父亲的助眠曲。父亲蜷在被窝里,鼾声连绵,似在做梦。恍惚间,我竟觉得父亲正在收筋缩骨,重回孩子般大小。我的讲述就在那时中断了,没有再继续下去。祖父仍在思索,他的目光定在了父亲脸上。黎明第一束光射透窗纸的时候,祖父发出了他归来后的第一串笑声。祖父喃喃自语,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我就是这么死的?我看着熟睡的父亲,点点头。于是祖父平躺在炕上,盖上被子,闭上眼睛,对我说,是这样吗?我说,左手还差个酒瓶。祖父睁眼,招呼我,快去帮我拿瓶酒。祖父一口气喝掉了半瓶白酒。在瓶口离开嘴唇的那一刻,他的脸就红起来了,五官似乎各自晃荡开来,酒气渗出肌肤,窜入空气,呈灰丝状游移不止。晨光通过酒瓶折射出炫彩,我看见酒气满溢,氤氲在门窗上,似要重新发酵。我们仿佛不是身处窑洞,而是置身于一孔明晃晃的酒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