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泉寺看梅(5)

陈素云后来回想,就是那一刻彻底沦陷的。几乎踉跄着,陈素云推开车门,奔向他。一段路,如跨山越海,她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冲破桎梏,带着四十八年的重,奔赴他三十七岁的光。陈素云又要哭,极力忍住,到他跟前,已用尽全部力气,她气喘吁吁,再没个支撑,就能倒下去。林遇春及时握住她的手,说是握,更像搀着。她喊他一句:“林老师……”他笑了,还那么温和,说:“姐,喊弟就行。”他一双手,大,瘦,骨肉结实,寒冬腊月里,手掌红润,掌心热乎乎的,握着她的手,她感到他的热力和气血充沛的温暖。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四目交接,像一张温柔的网,将她笼罩。小小的鱼儿,不过顺手一抄。陈素云道行浅,眼泪探头探脑的,又要在脸颊上赛跑。林遇春到底惯见风月的,要顾忌影响,要保持形象,他笑道:“姐,我还没死呢,哭啥呀。”

3、

去年,王方成中风了。甚至是,终于中风了。他责备的嘴再也发不出指令,涎水披挂在胸前,口歪眼斜,再不能对她的松紧品评。

活该。她想。

中风后的王方成性情大变,焦躁、狂怒、又脆弱。他的心仍是奔腾的兽,肉身却是铁笼子,野兽绕着笼子来回咬,可他刚想走两步,下半身和腰部血行不畅,就被踉跄撂倒。他懊恼狂躁,大喊大叫,能够到范围里的东西,都要摔了砸了。他捶打着自己的腿,歪斜的嘴角因为愤怒控制不住口水,骂着,制造出不断的响动。

陈素云该干什么干什么,颇有些气定神闲。她知道他在折腾她,以显示存在。王方成坐在轮椅上,常面目扭曲,手指痉挛着,拼命在抓挠什么,咬牙切齿地,最后却只是抓住一把空气……他在与死亡角力。

等他不发出动静时,才最可怕,你不知道他在憋着什么坏主意,常做的,他会故意拉在裤裆里,然后大功告成地看着陈素云。臭气倔强地弥漫开去,陈素云到底受不了,为他清理。这时,他猛地抱住她,死死钳住,力气之大,让她喘不过气。陈素云被他反手仰躺着勒得窒息,掐他,没力气,咬他,够不着,喊他,发不出声……王方成下死劲,就不松手,下地狱也要拉个垫背的。还是儿子听到客厅不对劲,出来制服了王方成。

陈素云被他勒得满脸通红,眼泪呛鼻,剧烈咳嗽着。从此,再挨近他,陈素云内心恐惧,肌肤生寒。

王方成突然两手空空,大放悲声,寻死觅活的。王志宇听得烦躁:“你们还有脸向我催婚,且不说哪个瞎眼的姑娘会看上我这样的废物,就算结婚了,到头来也像你们,你说活得有个什么劲儿?”

三个人如三国,一室大乱。

还得给他清理,王方成哭天抹泪的,又在抗拒。一个人对死亡的恐惧,又无能为力,真是悲哀。年轻时,王方成孔武有力,好玩,好耍,雪天撵兔,熬鹰斗鸡,洋溢着激情,年关社火上他打鼓,生龙活虎,有男人气概。犹记得新婚时,整个冬天王方成让被窝里鼓起风帆,夜晚强行拉弓,射落满天殷红的繁星……此刻,王方成大吼小叫,拒绝穿尿不湿。

“能不能像个男人,给彼此都留点脸,别让我看不起你?”

陈素云注视着王方成,注视着他身上慢慢扎根的死,和挣扎的生。她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也平淡至极,说:“老王,我们本就不是一个性格的人,这辈子阴差阳错,搅和了几十年,下辈子,就算在阴间遇到,我们也要互不认识,低头各走一边,再不相见。”

王方成笑了,浊泪挂满眼角。

王志宇带着口罩,皱着眉,嘟嘟囔囔,协助清理完,不似她心慈手软,儿子扒光王方成,让他趴在马桶上撅着屁股,直接拿淋浴头开着最强水力猛冲,还斥责他姿势摆得不对……都是报应。

绝望中,陈素云拍了一下屋里干枯的插花,发给他。

“熬了一个冬天,花……都快枯萎了。”

“给她浇点水吧。”

他回得这么顺口,这么挑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