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上一段,陈素云来大泉寺转转,不上香拜佛,站在院子里的老梅树下,望着雕梁画栋的大雄宝殿,感受那份庄严。庙前有一段山路,暮色苍茫,小路悠长,泥土、花草,柏叶微苦的清香,鸟儿在林间啼啭,草木在风中静静枯荣。陈素云觉得灵魂端然独坐,宁静安详。这是她的透气时刻,她大口呼吸着。她还活着。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接到一则信息:推荐你大作到市迎春美术展,通过了,祝贺。林遇春。
短短一行,陈素云看了好几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慌忙发消息道谢,表示难以置信的同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把手机放下,从长椅上站起,忍不住蹦跳起来,想尖叫,又觉得自己已苍老,不适合如此雀跃。只是,喜悦不过须臾,心口阵阵隐痛翻卷而来。灼热的液体一股脑顺着泪腺往外冲,烫得眼眶酸疼。太不容易了,四十八个年头里,深海之下昔日过往种种,不堪的,压抑的,绝望的,隐忍的,此刻皆因自己纯粹的实力被看到。不带杂尘。日子终于还是有了盼头。
这喜极而泣的泪,一旦来了,便同海啸般摧得她地动山摇。向隅而泣,双手按墙,她把自己的脸埋进手背,用两根大拇指反复滚动挤按紧闭的双目,抹掉不断溢出的热泪。感觉稍微缓些,又来回踱起步子。陈素云嘴巴微开,急促地换着气,却也控制不住心房和胸肩,连同气息一并,都生理性颤抖着。然后,不知过了多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连带也抖着,大拇指一直在上下摩挲四个小兄弟。又崩了一个口子,海啸重卷而来,不知这样过了几个来回。被强制按下去的浮木一遍遍冒出水来,再被按下,最终也失了气力。她站在寺院前,看着白墙灰瓦,老梅树开出红花,阳光舔舐她的眼皮。她忽而想到王方成说过的她不整齐的门牙,这会儿又哭又笑,不知丑成什么样子了。
他回:
艺术的魅力,在于每一幅都是心的流淌,都是心性打开的过程,一次次的交流都是内心的互相寻找和确认。相契的人,即使现实里从未见面,从未串门,没见,没来,没去,因为作品的敞开,也如来,如见,如逢故人。我们要感谢梅花,让我们相遇。
她都没想过,这样的话他是不是也给别的女人回复过无数次?有枣没枣打一竿子,河面那么宽,水那么深,鱼那么多,他的本性总要抛几个钩子。就她这么老老实实咬钩。陈素云愣在原地,水压到头顶的感觉。见着他,是出水呼吸。
她一刻也等不了了。
再有他的讲座,陈素云去了。原以为远在天边的人,跟她,一个家庭妇女,真真切切有了联系。老师从《历代名画记》讲到西方美术史,贯通中西,如数家珍,重点解析了谢赫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略带沙哑的嗓音,时而错错嘴唇笑一笑,满脸谦逊,讲得诚恳。陈素云想起上中专时在财务课堂上的专心。如果能穿越回去多好,她不要学什么财务,要学艺术,也不要结婚,不要孩子,痛痛快快活一回……一场讲座下来,陈素云心绪交织,眼窝潮湿。结束后,她想凑过去和老师自报家门攀谈几句的,可他被人拥着,在台阶下面,围了一圈,争相结识。陈素云远远地看着,她的自尊不允许她那么主动。天边的人还在天边。他上升为一颗星,她从后门出来,退回一粒尘。却坐在车上,不甘心,望着被围住的他,握手,作揖,加微信,寒暄,拥抱,合影……像隔着荧屏看剧中人。
等他应付完了,被参观的景点恢复冷清。他竖起风衣,点了根烟,有点疲倦,回头望望她座位的方向。手机“丁零”一声:没搜到你身影,热闹后,是忽然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