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尤去了1989年(3)

仔尤继续唱歌,他的声音是从他的身体里飞出来的沙哑嘶吼。向飞闭上眼睛,在仔尤低声快要唱不动的时候,他就跟着一起唱。他的头一点点地动。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小酒馆,周围一圈人,大家都有些醉了,几个人摇头晃脑打着节拍,仔尤即兴唱起来,含糊不清,有人借着微醺和他一起起舞。

仔尤放下琴,拿起酒杯,低头喝了一口酒,双鬓上如同马尾一样的头发飘下来。向飞这时酒喝了不少,说话也没轻没重了:“二十多年前我们就唱这些歌。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还在唱这些歌。不过,他妈的,这歌听起来比以前还有味道!”

仔尤说:“这么多年了,我真的没活出过那一年,一直活在1989。不过我自豪的是我没有写垃圾歌也没有唱垃圾歌。”

仔尤又低下头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这些年我觉得我该回家了,没想到,家没了。”

向飞看出仔尤说的该回家了,是他没有气力了,他开不了演唱会,也登不上大舞台了。想着仔尤在北京郊区孤独地一个人唱歌,想着自己这些年的不如意,心里又滚热又凄凉。

仔尤的手上又流出一段和弦。

向飞吸着烟,不敢看仔尤的脸。那张脸虽然笑着却是痛苦的,或者说是痛苦地笑着。

晚上仔尤去厕所,听见向飞女人声音,“仔尤家房子让他叔占了,他知道咱村要拆迁吗?”向飞粗重而又不耐烦的声音:“你听他唱的歌,说的话,还活在上世纪80年代,他不为钱活着。不像咱们。”这时仔尤的脚碰到地上一个酒瓶子,瓶子滚出去,又碰上另一个瓶子,咣当当的声音脆响。屋子里向飞说话的声音突然大了,“仔尤应该有钱,不会在这白住的,搞艺术的都喜欢花钱到乡下住。有的地方搞民宿,就是招待城里人。”仔尤听见那“花钱”两个字特别刺耳。屋里“吱……”木床用力响了两声,女人还在说话,没有了向飞的声音,大概向飞转过身,不再搭理女人。仔尤回到房间,身体一歪,倒在床上,窗外蝈蝈的叫声搅得他不能入睡。

三、

第二天仔尤醒了酒,模模糊糊记起昨晚上向飞跟他女人的话。他拿着吉他背着背包,走出向飞家。走到村口,被一只手抓住了,他回头看见是五爷。五爷说:“到我家陪我喝酒唠唠嗑。”仔尤没有说话,转头还想接着走,五爷的手像铁钳子一样夹住他的胳膊。五爷说:“我把你从山上抱回来,陪我喝顿酒都不成?”

仔尤跟着五爷进了他的家门,院子里堆满废铜烂铁、破纸盒子。五爷家院里只有一间能住人的正房和一间灶房。院子很大,几垄大白菜、大蒜占据了一片,长得郁郁葱葱。

五爷拿出一包花生仁,从坛子里拿出几根酸茄子,又从桌子底下搬出一坛甘蔗烧酒放在桌子上。对着仔尤说:“这坛酒我一天喝三次,就是没有人陪着喝。”仔尤端起坛子把酒倒在两个碗里,五爷勾着头,把脸凑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酒的香气:“你来了,有人陪我喝酒了。”五爷端起碗咽下一大口酒说:“你生下来瘦小,你爸觉得养不活,把你扔到山上,是我听见你的哭声,把你抱回家。我们那时刚失去一个孩子,你五婶还有奶水,舍不得你,非要留下。过了半个月你就变样了,你父母寻了来,非要把你抱走,我们拗不过。”

五爷又咽下一口酒,眯上眼睛对仔尤说:“你爹妈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你小时候总到我这来,看见我拉二胡,你眼红心热,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鼓捣,没几天就有模有样地拉出调调了。”

仔尤总听母亲说,五爷也是个苦命人,五奶接连生了几个都夭折,最后的一个儿子活了下来。这个儿子跟着老乡到城里打工。仔尤在北京的时候听说,五爷的儿子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没有抢救过来。五爷得到了一笔赔偿,老伴却伤心过度,也跟着走了。

五爷的脸被酒熏得像一块烧红的铁,他喝酒上瘾。村子里谁家来了客人,谁家娶新媳妇,五爷都会去,他也不吃饭,就是拉着人家一碗一碗喝酒。有人说五爷酗酒,所以他几个孩子都夭折。五爷不承认,他说:“我们面盆村,女人爱唱歌,男人好饮酒,哪一个不是把喝酒当饭吃。”

五爷白天出去捡破烂,仔尤给五爷的菜园浇水、拔草。仔尤累了就坐在菜地中央的空地上,把影子投在身后的蔬菜上,留下一块块阴影。仔尤以前没干过农活儿,现在种种菜,闻着新鲜泥土的气息,看着蜜蜂在四周飞来飞去,觉得自己的身体都比以前舒展了。晚上,五爷总要喝杯小酒,仔尤拉灭灯,翻出几根蜡烛点在桌上。他抱着吉他,在烛光摇曳中,仔尤回到了那一年。体育馆外,许多青年站在雨雪交加的街头,等待退票。那是1989年,黑市票涨到五十元一张……开唱之前,音乐与灯光突然消失,体育馆里每个人都举着一根蜡烛,随着节奏挥舞,烛光摇曳,有人脱去衣衫,有人哭,有人站在椅子上跳舞,还有人跺脚疯狂喊叫。

仔尤闭着眼睛唱:

……

去年别离我曾对你说我们会再聚首

在那枫叶红菊花黄的时候

如今那树上的枫叶红了

如今那山上的菊花开了

……

五爷继续喝着小酒,仔尤弹唱着吉他。一直到这个冬天结束,仔尤没有离开五爷家。

四、

面盆村传了近十年的拆迁消息,在这个春天依然没有得到验证。面盆村的男人开始陆陆续续外出。又过了一阵,男人们把女人们也带走了。再后来,娃儿们也被父母带到外地了。一些家庭,爹在外地挣钱,妈就在城里中学小学旁边租一间房子,娃儿也就成了城里的学生。有一天,向飞孩子的教室里只剩下两个学生了……

向飞女人忧心忡忡地说:“孩子马上就上初中了,孩子不能在这里了。”

小卖铺外面有棵大榕树,枝繁叶茂,树下总有几个人坐着或是半躺着闲聊。阿牛喝了酒,坐在树下,天南地北地吹牛皮,好像见过许多世面的样子。有人打趣阿牛:“你只要沾了酒话就稠,见到猫狗都想伸着嘴说话。”阿牛正要回怼说他的人,这时候,仔尤穿着五爷捡来的衣服,慢悠悠地从大榕树旁走过。像是谁也看不见,谁也不搭理。阿牛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五爷,说:“仔尤那么瘦,听说他以前吸白面嘞。”周围的几个人也听见了,把屁股轻巧地蹭过来:“真有这事?”“真的,仔尤他老叔说的。他以前是个大腕儿,到处走穴,外号叫尤百万。抽那个把钱都败光了。”五爷用手朝着阿牛的头就是一巴掌:“你看见了?乱编排。”

阿牛捂着脑袋,说:“以前你就护着仔尤,把他拉到你家里,你想把他当儿子?他连他爹都不认嘞。”五爷又扬起手要打阿牛,阿牛坐到离五爷稍远的地方。阿牛嘴上没停,“这个仔尤不就是一个流浪汉吗,混得还不如我嘞,我就是穷,还有老婆有娃。”边上的人也附和着。“他去城里公园,弹琴唱歌也                                                      能挣钱比咱们活得好,他怎么不去呢?”阿牛说:“他不好意思呗,要脸面,宁肯在家里捡破烂,也不出去卖唱。”五爷若有所思地站起来,扑哧扑哧地走远了。

阿牛有些神秘地说:“听城里的干部说这个村子不会拆迁了。”向飞女人隔着窗户听见了阿牛的话,她坐不住了,跑出来追问阿牛:“你这话当真?”“说是有文件,不能盲目扩建发展拆旧村、建新村。”阿牛虽然说得那么淡淡薄薄,但是向飞女人的心却像河水翻腾起了浪花。

女人回到家跟向飞说:“你这个人就是表里精,没有一件事情算明白了的。当初你说会拆迁,以照顾年迈奶奶的名义把城里的户口迁了回来,结果,哪里晓得奶奶活了那么久。这回拆迁没影了……干脆,咱们卖了房子,到城里……娃要上中学了。”向飞拧着眉心,慢吞吞地说:“万一要是拆迁呢?”女人吊起眼角,竖起柳叶眉,“怎么会拆迁,说了快十年了吧,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卖了村子里的房子,到城里交首付,孩子才能有学籍。”女人还是没完没了地说,她把阿牛的话说给向飞听,说仔尤以前吸白面。向飞听了说,“真的呀!看他咳嗽挺厉害,吸那东西最伤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