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亭(4)

出门前,阿妈把一只还温烫的麦饼用旧报纸包好,一再叮嘱我路上不要偷吃,去了路亭阿登叔叫你吃也不许吃,家里还给你留着一只。我点着头,好奇地问了一句:“阿妈,你为啥对阿登叔这么好呀?”

阿妈瞅了我一眼,说:“你阿登叔晓得,你去问他吧。”

走到路亭时,却见土登叔正在埋头费劲儿地用一根细铁丝把一只破旧的袜子撑开一个圆口,我不出声地好奇地看着。我第一次注意到土登叔的左手特别粗大,手背青筋突起,而且食指扭曲。土登叔抬头往一根长长的竹杆顶尖上绑袜子时才注意到我站在他的侧旁,便“嗬”了一声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来啦?看阿叔给你制做了啥来着?”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土登叔。

土登叔嘿嘿一笑说:“这是阿叔自制的捕蝉武器,等会儿阿叔带你去林间捕蝉。”

一听去捕蝉,我几乎忘了自己是干啥来了,把麦饼往小石桌上一掼,便拽着土登叔带我去捕蝉。土登叔呵呵笑着说:“看你猴急猴急的,捕蝉不用赶早,太阳越晒林间的蝉儿鸣得越欢,再耐心等等吧。”

我这才想起我过来的任务,告诉土登叔是阿妈叫我来送麦饼的。土登叔把竹杆靠到墙上,说:“你阿妈哪来的钞票割肉摊麦饼呀,”土登叔转而又问道:“你阿妈没跟你说起今天是个啥日子吗?”

我眨巴着双眼说:“啥日子呀?阿妈没说。”

土登叔托起麦饼,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回石桌上,似言似唱道:“圆圆的月光圆又圆呀,圆圆的麦饼香又香……”土登叔说着拿了菜刀把麦饼一切两半,又在两半麦饼的中间切下一刀。土登叔放下菜刀,拾起一半麦饼递给我,我摇着头道:“阿妈说过了都给你吃,我不许吃,家里还有一只留给我吃。”

土登叔说:“阿叔让你吃你就吃吧。”

我咂咂嘴说:“阿妈还说了阿叔叫我吃我也不许吃。”

土登叔说:“你不想捕蝉啦?阿叔吃一半,你吃一半,吃完了阿叔带你去捕蝉,不吃阿叔就不带你去了。”

吃上香喷喷的大肥肉和阿妈腌制的菜头缨子做夹心的麦饼,再去林间捕蝉,可都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接过麦饼,顷刻间把阿妈的嘱咐抛到了脑后,砸吧砸吧地咀嚼了起来。土登叔也吃了一半,说:“你阿妈摊的麦饼就是好吃,阿叔参军离家前吃你阿妈摊的麦饼一直香到了战场上。”

我咀嚼着麦饼,问土登叔:“阿叔,你打仗时怕不怕呢?”

土登叔咽下一口麦饼说:“一旦交火的时候就不怕了,忘了怕,也来不及怕了。”

我“哦”了一声说:“我打架的时候也啥都忘了,打完后才有点害怕。”

土登叔问:“是吗?打完后还怕什么呢?”

我说:“怕阿爸阿妈骂我,还会揍我,我有理也讲不清。”

土登叔哈哈一笑,继尔面色又突然凝重了一下。土登叔让我扛起竹杆,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往树林走。一路上,我望着土登叔的右衣袖前后飘摆。忽然一阵山风吹过来,空袖管便顺风横飘了起来,这时土登叔突然趔趄了一下就站着不动了。我赶紧扶着土登叔,问道:“阿叔你怎么啦?”土登叔弹开紧闭的双眼,挪步到两米开外的一棵大树旁,将后背倚靠到树干上。

过了半晌,土登叔说:“阿叔的老毛病又犯了,突然就一阵头晕目旋,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战场上落下的病根。”土登叔用力晃了晃脑袋,说:“好了,跟阿叔继续齐步走吧。”

跟在土登叔身后,我突然天真地问土登叔:“阿叔你为啥不找个老婆呢?因为你单只胳膊吗?”土登叔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大概他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走出了好几步才又回过头来说道:“阿叔是破漏船儿单支桨,废人一个哩,找老婆还不就是给人家找麻烦吗?”

“找老婆,找麻烦……”我似懂非懂地跟着重复了一句,又突然想起来问道:“阿叔,我问阿妈为啥对你这么好,阿妈叫我问你,说你晓得,阿叔,你真的晓得吗?”

阿登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我,欲言又止,然后边转回身边说:“你阿妈晓得,你还是回家问阿妈吧。”

那天足足捕获了二三十只蝉。土登叔让我把蝉都带回家,让阿妈烤给我吃。土登叔把一些蝉的蜕壳留下,说:“阿叔把蝉壳攒着,卖给城里的中药铺,一个值半分钱,阿叔带你一起去城里,卖了钱在城里给你买冰条吃,还能给你阿妈买盐巴。”

回家前土登叔叫我带上一半麦饼回家。我说家里有呀,带回家阿妈会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