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亭(2)

我不服气地说:“那我也叫你单桨……叔。”我本想直接叫单桨登的,但觉得那样叫更不礼貌了。

土登叔哈哈笑道:“可以呀,叫呗,叫呗。”

我说:“可是我阿妈说了,不许我叫,只能叫阿叔。”

土登叔又笑道:“这事倒是可以不听你阿妈的。”

村里人一直管杨梅山叫“坟头山”,山坡上埋葬着村里人的祖先和亲人,包括我阿爸也埋在那里。一天正午,我惊奇地发现在路亭的后墙脚下趴着一溜儿西瓜藤,藤蔓上结了一只翠绿的拳头般大的西瓜。小西瓜的诱惑力比杨梅大多了,不久,藤蔓上的西瓜,树枝上的杨梅,接着还有泥土里的蕃薯,都将是我的猎食之物。

过了一段时间,在一个大太阳的中午,我跑去路亭的后墙脚偷瞧小西瓜长得有多大了。

“鬼灵头,鬼鬼崇祟地看什么呢?”土登叔冷不丁一声喊吓了我一跳。我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看什么……”

土登叔说:“阿叔知道你打啥主意,西瓜才蒲瓜那么大,想吃还早着呢。大太阳的,不怕烤啊?快进屋来吧。”

我顺从地踅进了土登叔所谓的“屋里”。“屋里”的小石桌上摆了一碟猪油渣,焦黄焦黄的,还有一只装着老酒的土碗和一双箸。我眼睛看着猪油渣,嘴里却明知故问道:“阿叔,你还会喝老酒吗?”

土登叔端起碗喝了一口老酒说:“大男人谁不会喝老酒呀?来,你也喝一口。”

我本想说我不会喝,但话到嘴边却拐了一个弯,说:“喝酒要酒配的,我阿爸以前也这样。”

土登叔呵呵一笑道:“当然喽,猪油渣就是上好的酒配,喝一口吧,配猪油渣。”

我接过土碗喝了一口,还没全咽下便呛得咳了起来。土登叔哈哈大笑几声,便抓起一粒猪油渣塞进我嘴里,说:“嚼一嚼压一压就不呛了。”

吃猪油渣才是我的真意,我哪顾得上嚼,猪油渣在我嘴里未做停留便吞咽了下去。猪油渣下了肚我才腾出嘴说:“老酒这么酸,一点儿不好喝。”

我这话还真没说错,土登叔能偶尔喝上一碗低劣的老酒已然不容易了。后来生活讲究了,在厨房间做菜使用料酒调味时,时常会不经意地想起当年土登叔喝的老酒的品质应该远不如料酒。

土登叔摸着我的头问道:“老酒不好喝,猪油渣好吃吗?”

我心想这还用问吗?我做梦都想吃猪肉,但我偏偏不正面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说呢?”

土登叔又开怀笑了,说:“叫你鬼灵头还不服气,竟然把话头还给阿叔啦,真是人小鬼大哩。”

我熬不住且又装出很随意的样子伸手抓了一粒猪油渣塞进嘴里,这回我可要慢慢地嚼了,咀嚼所产生的脆响传入耳鼓。我需要我的味蕾尽享肉香,我对肉香味的欲望一点儿也不亚于口渴时对山泉水的渴望程度。

土登叔问我:“你阿妈多久没给你烧肉吃啦?”

我说:“嗯……好像好久好久了。”

土登叔又问了一句:“你阿妈这几天身体怎么样呀?”

我说:“现在我不说得了,没阿爸后阿妈好几次生病躺床上起不来。”

土登叔“哦”了一声,说:“阿叔把这点猪油渣给你带回家好吗?”

我心里又想这还用问吗?于是又反问道:“你说呢?”

土登叔这回没笑,而是找出一张旧报纸,把碟子里的猪油渣倒进报纸包起来,递给我说:“鬼灵头,带回家吃吧,别都自己吃了,也让你阿妈吃几粒。”

我应了一声“晓得了”,便野猴似的转身跑了。这天下午我没去找小伙伴们玩,怕他们把我的猪油渣给抢去吃了,我一个人在外面一直野到太阳落了山才想起回家。我难得给阿妈省下了几粒猪油渣。阿妈说我又去跟阿登叔讨吃的去了?馋猫!我辩解说我没讨,是阿登叔自己想起来给我的,还叫我留点儿给阿妈吃。阿妈叹息了一声,许久才问了我一句:“阿登叔都跟你说了些啥啦?”

我摇了摇头说:“好像没说啥,就问了你多久没给我烧肉吃啦,还有,问你身体好没好。”

阿妈问道:“那你都是怎么跟阿登叔说的?”

我回答说:“我说没了阿爸后阿妈有好几次生病躺床上起不来了。”

阿妈说:“以后别瞎说了。”

当枝上的杨梅抹上一层红晕时,我才晓得土登叔有一只铁皮口哨,吹起来的“  ”声穿透整个山坡。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上山偷摘杨梅,陡然听见“  ”的口哨声,惊吓得野猴似的四处逃散了。我逃跑时摔了一跤,被土登叔给逮着了。土登叔用他那只有力的左手把我“拎”进了路亭。土登叔一路上大概就反复说着两层意思的话:你个鬼灵头瞎跑不要命啦?杨梅还没熟透吃了上火不怕咳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