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亮说,得了吧,谁还能没点问题,你和你媳妇就那么好?
我说,也不是,该办的时候就办。
赵小亮说,也是,你大龄结婚,新鲜感还没过,再过两年你试试,我和我媳妇以前也好啊,大学谈恋爱那会,每天晚上睡觉,睡一次不行,睡三次,没出大学校门就领证了,婚龄十四年,弹指一挥间。人生能有几个弹指一挥间?按道理,俩人也不能说没有共同语言,后来生孩子,拉扯生活,慢慢就隔得远了,总之婚姻这玩意儿……
赵小亮说得来劲,话里情绪倒越来越低落。桌上的啤酒剩下两个,我开了一听,又开了一听给他。我说,喝吧,你媳妇啥想法?
赵小亮说,啥啥想法,我现在顾不上那些,厂子得管吧,钱得找吧,能扛过去就扛过去,扛不过去就死路一条,到时候媳妇带上儿子另过,我自己过。
我说,悲观了啊。
赵小亮说,银行这两天透了个风,说半个月以后能给放点款,先把工人工资发了,再说别的。
我说,你今天着急出去是这事?
赵小亮说,不然呢。
我说,这事你明说啊,扭扭捏捏的不像个爷们儿。弄钱的事,不比喝酒重要?该啥啥,大过年的。
赵小亮的贷款有了谱,我心里稍微落了点,这两年没少给他操心,要债的前几个月常上他家门,我也给挡了不少事,有回腿上挨了一钢管,半个月没下来床。
我说赵小亮,你以后少洗点脚,省下那198 块钱,吃点羊腰子多好,别老跟人家聊,聊进去了,你咋收场?
快一点半了,赵小亮去洗手间撒尿,我给媳妇发了微信,照了张台球桌照片,让她先睡,快了。媳妇没回,应该已经睡了,或者是不搭理我。赵小亮半天不来,又去厕所吐了,喝点就吐,早晚得胃出血。我去厕所找他,喊了一声声控灯,没亮,借着玻璃窗的路灯摸黑进去,喊,赵小亮,在哪个包间儿呢?
没人说话,我又喊了几声。从厕所出来,我往楼底下瞅了一眼,也没人。上哪去了?我给他打电话,正在通话中。我回了球台,坐了两三分钟,再打,还是正在通话,狗日的赵小亮,玩呢。我靠在椅背上,打开微信工作群,又是99+条消息,没完的事。有几个表格要填,截止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一点。我在工作群连续回复了三个收到,管理员说,不要刷屏。等着赵小亮还没来,我给他发信息:不来我回家了。
赵小亮响电话了,说在楼下等,我说你等啥呢,上来啊。赵小亮说让我下去,我说你干吗呢,等老半天了。我结了账,从楼道往下看,赵小亮站在路边上,怀里抱着个孩子。我跑下楼,赵小亮听见我下来,站在马路牙子上冲我傻笑。
我喷他,说,你干啥呢?
赵小亮说,这小孩下午发烧,我带她去医院看病,她俩在门诊输液,刚回来,正好路过。
我说,谁小孩?
赵小亮说,她的。
我往背后的台阶上望了一眼,一个瘦高的女人穿着白色长羽绒服站在门框边,两只手插在衣兜里。
我把头靠过去,问赵小亮,谁?刚你说那女的?
赵小亮点头。
我说,你真行,还是脱裤子了。
那个女人从台阶下来,走到我们旁边,和我差不多高低。我吸了支烟,看着他俩,赵小亮很久没这样笑过了,那个女人也露着牙齿笑,样子很好看,在路灯底下带着清冷的气味。
我说,那你俩聊,我先撤?
那个女人说,我家就在旁边,去坐会。赵小亮也点头。我转过身,往她指的巷子口走,赵小亮抱着孩子,四处望,明显是做贼心虚了。
我喊他,说你快点,找啥呢?他突然往反方向跑,我又叫了几声,他在隔着一百多米的地方停住,蹲下,接着转过头小步地踩着冰面,胖脸一抖一抖的。我跟那个女人说,你往前走,我等他,女人点着高跟鞋,小心地往前挪,两只手轻蜷起来保持平衡。
赵小亮溜过来,笑得特大声,说,看,蓝色10 号球。
我说,捡这玩意干啥。
赵小亮把蓝球上的泥雪用棉衣擦干净,递给怀里的小孩。我问,你去过她家?
他说,下午七点多看病,第一次去。
我说,你嘴里没实话。
赵小亮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在冰上转圈。那个女人转过身看,像是一家三口。我站在旁边,里外不像个人。
女人走在前面,赵小亮跟在中间,我搂底。巷子里几盏路灯还亮,大约走了四五十米,那女人拐进了一个院子,从院子口左侧上了台阶。听见吱呀一声,铁皮门开了,女人开了灯,我在台阶下面站着,昏黄色的灯光往外映出来,雪地上面有融融的星星点点。
屋很小,估计是三百块钱一个月租的,收拾得干净。我朝四周望望,坐在沙发上。女人不合时宜地打开了电视,已经两点过了,找了几个台,没啥好看的。最后落在了一则冬奥会快讯上面,漫天漫地都是谷爱凌的名字,拿了两块金牌,才十八岁。女人端了两杯茶来,说,家里也没别的饮料,喝点水。
我说,行行,把杯子往赵小亮那边推了推。
赵小亮不说话,脸上泛着红光,我瞪了他一眼,他好像在自己家一样,不把自个儿当外人。赵小亮把小孩放在沙发靠背上,左亲右亲,看得膈应。我假装没看见,眼睛盯着电视,余光瞪在赵小亮身上。女人进了里屋,念叨了几句什么,像在跟人说话,然后她在里屋门口脱掉了高跟鞋,露出半截脚踝,脚踝上套着浅肉色的打底裤。我盯着电视看谷爱凌,套屋里传过来几声鼾,我张大嘴看赵小亮,给了他一个眼色,说,怎么还有人?
赵小亮说,是她的大儿子。我这才透过门帘往里面望,那个女人在叠衣服,放进塑料衣柜里。
我闻到一点香水的味道,和女人身上的一样,她在里屋喷了一点,似乎在遮盖什么臭味,我坐着没事,谷爱凌切成了广告,我又换台,免得他们看我尴尬。这个女人看起来像三十岁出头,但是一举一动却像个女孩。赵小亮这小子,怪不得,跑这儿给人家当爹来了。
女人进进出出,端着一个小盆子洗东西,从沙发前经过的时候,不好意思地抿嘴笑。最后她去洗了手,带着玫瑰味的洗手液香气坐到了赵小亮旁边,侧着脸看赵小亮。电视机声音略小,现场气氛冰冷,我也不知道说啥,职业呢已知,家庭情况呢已知,况且这俩人的关系,我能说些啥?赵小亮不是个东西,他也不说话。
女人看了一会赵小亮,让我喝茶。我心说大晚上的喝啥茶,说话。女人轻叹了一声,说,里面躺的是我儿子,过年就十周岁了,先天性骨骼发育不良,两只脚像棉花,站不起来,我老公说再生一个,结果生了没一年,老公死了。我一个人照顾两个,他们家人不管。她接着说,白天我脱不开身,这俩小孩一刻不能没人,只好找了个晚上的活干,给他俩安顿睡了,我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