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回事(4)

我看了一眼女人,她的眼睛很亮,有点眼泪溢出来,我搓着手听她慢慢地说。这样一个陌生清冷的大年初三,没想到我们几个人会坐在一张沙发上。这女人辛苦,我不知道赵小亮从她身上得到了什么,也许是看到了自己,世人皆苦啊。

媳妇来微信了,说,你要不要脸,两点多了干啥呢?

我说,跟赵小亮一块呢。

媳妇回,钱要回来,要么别回了。

我说,不回上哪?

媳妇说,随便你。

我说,马上回。

赵小亮说,你媳妇催你了?

我说,惯的,不管她。

赵小亮说,我今天到这儿的时候,突然看见自个儿了,一切都陌生得很,而我的心却踏实,我的脚也暖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生活。

我说,大晚上的,你咋还抒上情了?

那个女人咧嘴笑,她说,我和小亮哥没啥,他有媳妇,我说你别来了,他发信息说非来,我说来就来吧,也看看不同的生活。

我喝了口杯里的茶水。

女人又说,我也想重新活一次,但命呢就这么回事,开始不了啊,俩小孩不管不行,钱不挣不行,我说我也跟那几个姐妹一样儿,跑,搞点来钱快的,心里又过不去,俩小孩知道了,咋想呢。屎尿拉床单上,得换吧?这小的明年上幼儿园,得给教育吧。有时候见小亮哥,我心里难受,不是滋味。

赵小亮把头放在沙发背上,他摸了一下女人的发梢,叹了一小口气。小孩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女人给围了块毯子,抱床上,灯泡老化严重,闪了几下。我说,我先撤。

女人披上羽绒服,说,走,小亮,咱们也下去。

我说不用送,赵小亮从塑料袋里掏出他皮鞋,把我们家拖鞋装袋里,他挽起女人的胳膊,然后送我出去。屋里暖和,一出来风呲呲的,雪又开始落,从路灯罩下面轻扫下来,微微闪着晶光,融在头发里,带着略甜的花香味。我张开手臂,空气清冷浪漫。从巷子转到大街上,赵小亮问女人,你滑过冰吗?

女人说,小时候滑过。

赵小亮抓着女人的左手,让我抓她的右手,然后拉开一点距离。女人踩着毛绒拖鞋,我和赵小亮小步跑,女人在中间滑了起来。我攥紧她的手,手指纤细,留了一点指甲,冰冰的。她半蹲,头发往后面飘,我和赵小亮加快了速度,她的脚底发出与冰面摩擦的悦耳声音,路逐渐黑下来,下面的十字口没有路灯,树郁郁葱葱,背后的暗黄色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三个一起溜,女人在中间,我把左手搭在她肩上,赵小亮用右手抓着我肩膀,数一二三,向前滑出去六七米,嘴里哈出的热气,瞬间就散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一群院里的孩子,也像这样在巷子里溜来溜去,一溜就是一下午,脸红彤彤的,没人提回家的事。我们仨慢慢有了默契,一次一次向路的尽头溜过去,什么都再看不见,连树的影子都挤在一块。

羽绒服里都是汗,我说,不玩了。女人哈哈地喘气,赵小亮蹲在路边的道牙上。我说,赵小亮,过来,你俩站一块。

赵小亮好像闪了腰,扶着胯骨走过来,和女人站在一块。我往后走了十多米,朝他们喊,别动,站在那儿别动。

我掏出兜里的两个小花炮,放在路边的铁皮垃圾桶上,点燃,黑暗的天色变得亮了些,一圈一圈的彩色光晕往四处弥漫,小炮管扑射出电火花,在有限的空间里灿烂地纷飞,雪斜下来,落在地上啪地绽开,把十字路口映得透亮。

我用力向他们挥手,直到火花熄灭。

赵小亮在背后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烟花。

的确,许多年没见过这么美的烟花了。

回到家,媳妇已经睡熟了,我从背后抱着她,媳妇转过来,说,又喝了?我说,赵小亮非喝。

媳妇说,钱呢?

我说,过几天给。

媳妇揉揉眼睛,说,没让你真要,等他以后有了再说吧。

我亲了媳妇一口,她眯着眼睛笑,说,来,生活一下。我关了灯,把她按在床沿上,媳妇说,你能行吗?

我堵住她的嘴,说,就这么回事。

过了一个多月,赵小亮打电话请我吃饭,我说,拉倒吧,我请你。赵小亮说,贷款批下来了,趁这次机会,打个翻身仗。我们约在城西的农家乐,没叫别人,就我俩,我说,就俩人你整这出干啥。

赵小亮说,工人工资给结了,爽快。

我说,行。

赵小亮打开了卡拉OK,点了一首《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唱了两嗓子,有进步,唱的时候,还似乎流了几滴眼泪。

我说,赵小亮,你那位呢?

赵小亮说,哪位啊。

我说,装啥,那位。

赵小亮说,人生风景在游走,每当孤独我回首。

我说,说啊。

赵小亮说,说了啊,就刚那句歌词。

我说,你那天脸到底咋回事?

赵小亮说,她在医院给女儿看病,我说给她儿子换尿布,结果被他拿尺子划拉了一下。赵小亮把声音调到最大,震得耳朵疼,我朝他喊,你了解她吗?

赵小亮没说话,一遍一遍地唱。

我从玻璃棱镜里看见,赵小亮又掉了几滴眼泪,我说,你别哭啊,这有啥的,那个女的人挺好。

赵小亮冲着话筒喊,都过去了,就这么回事。他跟我间隔十米,我看见他手里攥着一个东西,他张开手掌,蓝球10 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