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2)

聊得深了,郑秋雁告诉我,她的爸爸其实是后爸。买居民户口主要是爸爸的意见,就连第一天来雁过代课穿的那套新衣服也是爸爸提出的。我说你有个好爸爸。郑秋雁垂下眼帘说:“其实,我第一次高考也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据读师范的同学说,班级都分好了,名册有我郑秋雁的名字。我选择了复读,爸爸也同意。谁知第二年又差两分,中专学校也停止录取高中生了……”

我安慰她,好事多磨。我说当年我中考也纠结了好久,要不是家里等不起我减轻负担,也一心想读高中考大学呢。

郑秋雁遗憾地说:“很多事不可想当然,是我轻狂……”

2、

阳春天气,山野温润,草木吐着梦的气息。在人间,我们是行走的草木,年轻,快活,摇曳着双腿,攀爬过一座又一座雄隆大山,走过一条又一条陡峭小路。我们个个都是诗人谈笑取乐的对象,一路上,欢笑声如溪水般响亮,绵延不绝。爬上天公山,我们全体气喘吁吁,不顾山岗上那棵古松的庄严肃穆脸色,纷纷在它脚跟边的石块上落下屁股。老蔡在尾巴上,他那一身胖墩紧实的肉砸下去,那块石板竟哐地痛叫了一声。我们哈哈大笑。晴天去学校是很快乐的。

大家舒缓着心脏的剧烈跳动,望着对面山峦以及山峦上纯净的蓝天,听着树林里鸟儿稠密的啾鸣声。诗人格外兴奋,因为我们碰上雁过小学新来的名叫郑秋雁的漂亮女老师。雁过小学和仁山小学像一根线上的两只蚂蚱,雁过在末梢上。因此那以后我们经常一起来校,周末一起出山。诗人像只开屏的孔雀,极尽聪明地展示着自己。这会儿,气还没喘匀,又站起瘦削的身子,狂野地甩了一下趴在额头的刘海,朝着峡谷“啊——嗯——”清着嗓子。我就知道他要吟诗了,立马鼓掌,大家跟着鼓掌。

呼喊是爆发的沉默

沉默是无声的召唤

不论激越

还是宁静

我祈求

……

他磁性的喉咙把这首诗完美表现出来,就像一口古钟被敲响,在我们的心里荡起悠远的回声。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一年,第一次感受到去山那边的崇高和意义。“如果远方呼喊我/我就走向远方/如果大山召唤我/我就走向大山”这写到我灵魂了。我多么渴望远方,可是召唤我的却是我好不容易甩掉的大山。

诗人纵情抒怀的潇洒风姿确实动人。他自己也被自己感动了吧,久久对着山野不回头。毕竟他也只是二十五岁,比我们早来三年。他是汪国真诗的拥趸。以前我对他有些不屑,觉得他轻浮粗浅,只会哄不读诗的人。此刻,我却震撼于这诗呼喊和共鸣力量。

诗人记忆力超群,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望。他只要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我一来就闻其大名,先知他“诗人”的名号,后才晓得他本名甄子军。

郑秋雁沉浸在诗句撑起的乡村老师的尊严和崇高里,侧脸白净秀美,热气红润。她那天穿的就是那套经典装:蓝色印花高腰夹克套蓝色工装裤,一双马丁鞋走路铛铛响——这身打扮时尚带劲,让柔弱妩媚的她英姿飒爽,不光是照亮我们这个队伍,就连我们脚下的小土路也流光溢彩了。我们几个,和她衣着搭得上的只有诗人。诗人一身灰白西装,挺拔有风度。老蔡穿着常年穿的家常衣服,灰不溜丢,邋里邋遢。我呢,短发,穿着十几块钱的绿绒T恤套一条萝卜裤,脖子还露出紫红色打底衣的领子,土里土气。

在郑秋雁面前,我像一块乌云衬托着一轮皎月。

诗人坐下后,纯净蓝空里,两只大雁从左边山头冉冉飞来,一会儿比肩横成一道波纹,一会儿一前一后追逐嬉戏,像十八相送的梁祝,一颤一颤地滑过我们头顶。我们扬起头,目光随着它慢慢向北,直到融入天边云层里。我突然发现,诗人灼灼地盯着郑秋雁,郑秋雁低着头,笑意迷离。

是的,就是那第一天,他俩就有意思了。

3、

今年开春,有人打探到县里要招考了,这次的范围包括两年以上高中学历代课老师,巴谷镇申请两个名额。好消息像子弹一样击中一批代课老师的心,也像万能胶一样,把郑秋雁牢牢粘在雁过小学的小木楼上。她不回家了,连巴谷镇的集都不赶了。所需生活用品,龙校长发动雁过老师帮着顺带。除了去井边提水,不离学校半步。

招考的内容宽泛,她只好见书啃,像个备考的高中生,复习着一堆堆资料:语数、教育学心理学、政治历史经济学等等。我每次去看她,她从书堆里抬起头,两个眼睛亮闪闪的,露出久违的笑容。是啊,郑秋雁等这么久了,机会终于要来了。

按惯例,教育局招考,一般是七月上旬报名,下旬考试,八月中旬发放录取通知。进了六月,我不敢去雁过打扰她了。最后两个月是她的冲刺阶段,万一少的就是那一两分呢?

4、

郑秋雁来那年八月,雁过小学的龙校长以民办身份考上了州立师范学校。也就是说他熬到头了,两年后就可以转正。龙校长在雁过小学把满头青丝熬剩缥缈几根黄发,实属不易。他枯槁的身子因为那张大红录取通知书在隐隐返青。雁过小学放了一挂鞭炮,小木楼走廊上炖了一大锅烂牛肉。我们仁山四个老师赶去为他践行。我们廖校长还是民办老师,拿着龙校长递给他看的那张大红通知书,眼热巴巴的,像馋糖果的小孩。在巴谷镇众多乡村小学里,我们两校最偏僻,海拔最高,难兄难弟,多年来互相支撑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