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说不上来。”她想了想,似乎没有想出什么来,“我是真的说不上来。”
她当然“说不上来”。仅仅为了两万多元钱,她就冒险离婚,而且是和一个“有前科”的丈夫离婚,她心里能不空吗?
二、
我都记不清上回在曼曼茶社见面的具体日子了。那应该是十二月,天刚冷,离春节还有些日子。而此刻,已是三月上旬,乍暖还寒,地气蠢蠢欲动,仿佛做好了浮腾开来的准备,偶尔一两天,会特别的热。这样算来,距离上次喝茶喝咖啡,应该将近三个月了。
忽然又接到桑丽的电话。只是这电话来得蹊跷,已是夜晚十一点五十,接近零点,我已睡下多时了。我说:“桑丽,什么情况?”停了七八秒,她才发出像是哽咽的声音,又像是强压住正在进行的哽咽,说:“我今天,现在,心里面不好受。”我说:“你在哪儿,在家还是在外面?”她又迟疑片刻,说:“在家。”我说:“要我过去吗?需要的话,我现在就打车过去。”那边又静了许久,才说:“不用了。我不在家,我在外面溜达呢。”我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吗?要注意安全。”她说:“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就是一阵子。不存在安全问题。”
她挂断电话。我怔怔地看手机,直到黑屏,眼前出现幻影的亮光,感觉眼睛胀胀的,很难受。老许已经睡着了,迷糊中问一声:“是谁?”我说:“是桑丽。”老许说:“半夜了,明天还要上班。”就顺势搂住我的脖子,又睡去了。
我晚上入睡困难,每天都要费一番折腾。接了这样一个电话,睡眠更是不容易。
第二天中午,我打电话给桑丽。我并不提昨夜之事,只说抽个时间,今天还是明天,我们聚一聚。桑丽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笑道:“好呀,由你定时间。”我问她:“这回要不要叫上吴雁荻?”她想了约五秒钟,说:“可以,好久没见了,叫上吧。”
安排在次日晚上。够不着双休日,机关下班又太迟,我将两人约到我家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晚饭。我说我家老许今天出差,晚上不回来,女儿在爷爷奶奶那边,我们随便吃点什么吧,吃完了到我家,多聊聊。
果然简单。吴雁荻说她想喝点酒,于是为她要了二两装的小瓶白酒,但她只喝了一半。我和桑丽甚至连饮料也不想喝。所以在小餐馆,基本上没有耽误时间。
然后上楼,到我家。
我们不坐客厅,而是围着餐厅的桌子而坐,这样相互靠得近一些,直着腰板,讲话也精神。吴雁荻借着那点儿酒劲,谈起她最近做的一笔生意。她说她家老马接到一个诈骗微信,想在他这边搞一笔钱,大概有几万吧。晚上在床上,她喜欢拿他手机乱翻,主要目的是想看他有没有什么男女新动向,翻到了这条信息。她说当时也是好玩,她知道那是诈骗,故意回了条短信。这样一来二去,把那人钓上了,就像钓鱼一样。结果,就在昨天,那人转来三千块钱,她当即照单收下,立马将那人拉黑。
吴雁荻讲到兴头上,又向我讨回那剩下一半的酒,空口喝进了肚里。
我大笑。我知道,我的豪爽中带有伪装成分。我盯着吴雁荻酒后的脸。我觉得她的脸在酒后愈显动人。我们三个人,多年以前就形成了悖论:吴雁荻长得最好,在学校时各方面也都出色,就是因了她父亲那件事,落到如今这一步,单位不景气,丈夫老马混得也不行;桑丽长相一般,大学也只读了个“三本”,却鬼使神差进了市级机关,丈夫开公司,干得风生水起;我在三人中最是“中不溜”,在区级机关工作,老许虽然从事律师职业,却是半途转行,一切都须从头干起。
三人聚会,都是我和桑丽轮流买单。讲起来是轮流,基本上三七开,我七,桑丽三,因为桑丽最喜欢摆假动作,我只是不点破而已。吴雁荻过意不去,总说要回请我们,我们都爽快地答应,但临到末了,还是由我和桑丽抢着去买单。经济是基础,不在同一层面上,很容易引起误会或尴尬,许多话也不便讲。本来应该是无话不谈的,但这几年,工资、房价、保姆之类的话题,因投鼠忌器,我们都尽量避开。
我注意到,桑丽不仅笑意全无,一双眼睛还迷蒙起来,且在迷蒙中有了潮湿的意思。我知道她想掉泪,顿时笑不起来了。
“桑丽你说说吧,说说你们离婚以后的情况。”我故意表现得大大咧咧。我想让她的痛苦一步到位。
“离婚了桑丽?你什么时候离的,怎么没通知我一声?”吴雁荻惊道。
由这句话引出,话题转向了桑丽的离婚。
桑丽说,昨晚天气好,她在她堂姐家的空房子里坐不住,到九点多,实在不想挨了,就出门走一走,结果一走竟走了好几站路,走到她自己家的小区了。那时候应该将近十一点,她仰脸看,5幢,七楼,她家客厅的灯还亮着。这也算正常,她和庄一滨平素都没有早睡的习惯。她喜欢在客厅里看书,所以客厅安装了很亮的灯。她想上楼去,但犹豫了半天,还是没上去。耽搁了很长时间,临时想到,应该到对面楼上的平台上,观察一下家里的动静。
“你想心思了桑丽,我知道。”吴雁荻突然插话。
“没有吧——”桑丽尴尬地一笑,反问,“何以见得?”
“春天了,地气上浮,大地回暖,人的情思最容易复苏。这是自然现象,人和动物、和植物,本质上是一致的。不用你想,一切都会自来。血管、经络,说到底,就和小虫子融进血液一样,看也看不见,热乎乎的,蠕动,爬行。——这个你无须反驳,既正当,又正常。”吴雁荻借着酒劲,语言变得精致,下意识地拿手远远挡住桑丽的嘴,倒也没有揶揄之意,“你看这个季节,猫叫得厉害,小区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叫春的声音。我不瞒你们两位,听到猫叫,我也想,想心思。好在和老马在一起,不需要我主动。”
桑丽的脸腾地红起来,和吴雁荻的红脸两相映照,她嘴唇动着,明显是想解释什么,却没说出话来。
“你看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讲你。我是谈一种现象,我是讲我自己。”吴雁荻口无遮拦,“气候变化会改变人的情绪,改变人的生理需求。好了,我不说了。我讲得对不对?我们现在不妨静默几分钟,各自都好好体味一下。”
我们果然都不说话,仿佛真的是在各自体味。
我承认,吴雁荻讲得对,但我不便应和,一旦应和,会助长她泉涌的话语。到了我们这个年龄,特别是春天,下半夜,一觉醒来,那奇异的或奇妙的感觉,很容易出现。吴雁荻提到血管和经络,其实何止于这些,全身的所有细胞,都会在那时候被调动起来,轻飘飘的,像涨潮一样,推波助澜,那是一阵阵无来由的冲动。
“好了,吴雁荻,我们应该听桑丽说,她才刚刚开了个头。”我及时归正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