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丽说,她去了那栋楼的平台,正好能看见自家的阳台和客厅,这在以前,她从来没有尝试过。客厅落地窗的窗帘拉上了大半,偶尔能看到一个人的剪影模糊不清地从窗帘上闪过。她想等到家里的灯熄灭后再去敲门;当然,敲门只是形式,敲两下,她就会拿钥匙开门的。可是,直等到十一点半,那灯还是亮着。她终于耐不住,下楼,然后走过去,坐电梯上楼。到门口,她已经忘了敲门,事先拿好的钥匙,已经插进门锁。门开了,灯依然透亮。她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桌边的胡霞,脸前摊了一堆打印材料,一只手托着下巴,肘抵在桌上,两指间夹着下水笔,像是在思考,煞有介事的样子。桑丽惊愕不已。她讲到这里,仿佛还在惊愕,是昨晚惊愕的延续。我能想象到桑丽彼时的狼狈模样:呼吸急促,肌肉紧张,连站直身子都困难,更不用说理直气壮针锋相对了。但她接着说,她终于看清了,并不是“小三”胡霞,而是中介那个女子。
桑丽说,看得出,庄一滨和那女子都比较紧张,其实她自己也紧张,浑身都止不住地要抖。她还没开口,庄一滨先问话了,问得很生硬:“你来干什么。”桑丽阵脚不稳,说:“我不干什么。”庄一滨又说:“不干什么,那你来干什么?”桑丽这才回过神来,说:“我的家,我不能来吗?”庄一滨说:“你来,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桑丽说:“我自己的家,我还有必要打电话?”中介女子已经站起身,警惕地看着她。而她呢,总算收回了女房主的精气神,问中介女子:“你来干什么?”中介女子说:“你们买房子,还有一些后续工作,正在操作,要和庄先生对接一下。”桑丽说:“有你这样对接的吗?深更半夜,连家也不回?”中介女子并没回话,收拾桌上的资料,要走。桑丽将她拦住,说:“你别走,你把话讲清楚!”桑丽承认,她在讲这话的时候,虽然声音高,其实是色厉内荏,心跳不止,早已跳乱了。后来还是庄一滨强行为那女子开了门,并且挡住桑丽的身子,放她走了。
桑丽说,事后很后悔,已经抓到了现行,怎么还能轻易放她走呢?所以后来桑丽摔门而出,想想觉得窝囊,才给我打电话,想要向我道述委屈的,但接通了电话,想想又觉得没意思,就没再讲了。
“他们当时,衣服穿得整齐吗?头发怎么样,我说那女的?”吴雁荻问。
“也还行……也还齐整。”桑丽说。
“你没继续向他们询问吗?——人是几点到的?需要花几个小时谈这么一点屁事吗?买房子都几个月了,到底还有哪些应该探讨的内容?既然是假离婚,为什么还不清不楚,半夜里抛开自家老婆,孤男野女打得这么火热?”吴雁荻逻辑思维缜密,提出的问题针对性很强。
“我当时……哪能想到这些?”桑丽低声说,“上个月,我带女儿去孔雀园。女儿告诉我,她爸和一个圆脸阿姨在一起吃饭,她爸喂那个阿姨一口,那阿姨又喂她爸一口。”
“对嘛,七八岁的小孩子讲出这话,你还不相信它是真的?这么好的机会,你还不穷追猛打,痛打落水狗?”吴雁荻紧追道,“你看,落到现在这一步,肉含在嘴里,可你就是吃不到!”
“我现在,心里真烦!”桑丽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像破堤一样完全挡不住。她竟然哭出了声,哭得跟婴儿似的,她在哭声里又重复了一个“真烦”。我不知道,她是烦庄一滨的冷漠,还是烦吴雁荻言语中的强劲攻势。
因了她的眼泪,我破例留她们二人在我家住了一夜。
三、
吴雁荻的性格决定了她将一如既往,永不退缩。
到周五晚上,吴雁荻打来电话,约我次日下午去中介女孩家。说她已经去过那家中介公司,侧面打听好了,女孩明天下午不上班。说她还打听到,此人现在独身,但不知是未婚还是离过婚了,家在江北,离桑丽家不远。吴雁荻的语气云淡风轻,相当平静,就像平素商量我们三人聚会那样。倒是我,心里早已像风暴里的海浪,翻腾开来。
我说:“这样行吗?不会发生意外吧?”吴雁荻在手机那一头说:“能有什么意外,我们又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我说:“这回和上一次不同,上一次证据充足,这一回,没有抓住实质内容。”吴雁荻说:“一男一女,三更半夜在家里,男人又有前科,有这些,应该够了。”我说:“仅凭这些肯定不够。”吴雁荻说:“我也是反复考虑的,我们要为桑丽多想想,我们站在道德高地上,逼那女的承认,我才不怕呢!”顿一顿又说:“你跟以前风格不同嘛,你忘了古训啦,爱拼才会赢。”我说:“我向我家老许打听了,离婚根本不存在真离假离问题,一经法院判决或民政局登记,都是真离婚,再就是男女之事,最讲究证据,拍上一大堆两人走在一起的照片都没用,没有捉奸在床啊。”吴雁荻不耐烦地笑道:“上一次活捉胡霞,还不算捉奸在床?好了好了,就你能,找了个当律师的丈夫!”
只好达成一致意见,去可以,但我只负责外围“望风”,必要时再上楼,深入虎穴的事,由吴雁荻一人完成。我反复解释,这回我真的吃不准,作为机关公职人员,我不能出现差池。
次日午饭后,吴雁荻骑电动自行车来我家,带上我,乘船过江。她指示我拿手机导航,如此,我们顺利到达了铁路一村。
这是一片老旧居民区,统一的四层楼,估计建造时间应是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一如我们的约定,吴雁荻上楼去,我在楼下留守。没有“小区”概念,对我而言反而更有利,我知道,必要的时候,我会主动选择“撤退”的。
吴雁荻上楼以后,我果然沿着楼边的水泥路往后撤,撤到两栋楼以外,一棵粗挺的水杉树下边。这个位置很不错,既远离目标,又能看见那边三楼的窗户。
过了六七分钟,那边都没有什么动静。这表明,人应该在家,两个女人谈得也还可以,起码是在交谈。我努力压住焦急的心情,耐心等待。……看看手机,已经过去一刻钟了,那边仍没有动静。我略感紧张,心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会有一个人或有一个什么物件突然撞开哪扇窗子,从三楼的房间里蹦出来吧。
……再等下去,时间仿佛停滞了,我愈发感到形势不妙。
这是周六,下午,附近少有人来往,因此接下来,一辆摩托车从我眼前驶过,就显得特别醒目、震耳。摩托车旋即在那栋老楼的门洞口停下,就停在吴雁荻电动自行车的旁边。熄火,从车上跨下一个男人。阳光很好,我看得也清楚,我想这人应该就是庄一滨。然后,他走进了楼门洞。
我们闺蜜三人,虽是名副其实的“铁三角”,但在处理相互间的关系上相当节制,除了结婚时互为伴娘、送亲代表,孩子出生时去家里看望,几乎不将男人扯进我们的圈子。一来男人们都忙,二来硬生生地把男人拽进女性世界,也太无趣。因此多年以来,我们虽然往来频繁,但始终保持着“一杯清茶”的纯净关系。这样讲起来,起码两年多了,我没见过庄一滨。当然,这不影响我对他的确认,一幅漂亮的身架子和梳得精致的长头发。
在确认的同时,我的心跳立刻凸显,是有节律地、铿锵地跳动。我无法判断,他是偶然地前来赴约恰好被我撞见,还是有谁特地给他打了电话。但我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世上没有那么多严丝合缝的、完美的巧合。我又想,我是立刻尾随过去,跟在他后面上楼呢,还是再等待一会儿?而事实上,我连一步都没有挪移。
这才想到掏出手机看时间。吴雁荻上楼,已经过去半小时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