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所有葬礼都找老鹤主持,老鹤本名叫王鹤亭,村里人都叫他老鹤,七十八了,四世同堂,身子硬朗,老伴健在,只有夫妻双全子孙满堂的人才有资格主持葬礼。正当人们都在遗憾李老三死了没人顶盆,老鹤把一只老盆放在老南的头顶,让老南顶着,自己腾出一只手扶着盆肚。
老南着重孝,老南明白,他要担这个大任。老南抱起老盆“啪”地摔在棺材头前,摔得粉碎。众人感叹,都说外甥也中大用。
老南可以迁着户回家了。回他的车沟,侍奉父母,提携弟弟妹妹,准备说亲定亲成家过日子。李老三放弃了五保户待遇,遗产可以由闺女继承。老南回去了,这房子就没人住了,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锁。其实,庄户人没有什么遗产可言,除了破缸烂罐,就是这房子,李老三的房子虽然好一点,也就值二百块钱。这房子怎么处理,当然是卖掉。要想永远有一个“娘家”是不可能的。芳想来想去,就是不想卖,祖祖辈辈住下的房子,亲人不在了,这房子就像亲人,卖掉了,娘家就彻底断了。但房子不住人很快就会塌掉,忍痛也要处理。很快两年过去了,老南二十岁了。
7、
翠带着桂信给爹上坟。爹埋在东山上。上完坟不想回,想到庄里看看。其实娘家没有什么可看的了,爹死了之后,娘家只剩下一个屋底盘,连房基都被人挖走了。
可这个屋底盘也还是娘家。谁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闺女的心一辈子都在娘家。母女就进了庄在娘家屋底盘上徘徊,想从前水缸在哪,鸡窝在哪,羊圈在哪。翠把这个家过了一遍又一遍,从她记事起,她和两个姐姐在院子里玩,娘在院子里洗衣服,爹去挑水,挑了一趟又一趟,大缸小缸盆盆罐罐都挑满了,那时爹的眼睛明明亮亮,放下钩担,把三个孩子一宗搂在怀里。她和两个姐姐玩水,把洗衣盆弄翻了,弄得地上都是水,娘就追着两个姐姐打,笤帚疙瘩抡到半空也没落到两个姐姐的屁股上,越打越笑,一家人笑成一团。还有她定亲的时候,那年她虚岁才十七,根本没有这个准备,还在大门口和一群小丫头踢毽子,胡同口忽然跑来一个人,说翠翠快回家换衣服,相亲的来了!小丫头们哄地散了,都吓跑了,她吓得跑进屋,关了门不出来。
过会儿媒人领着一个青年进了院,爹敲门喊她开门,她不开。她从窗缝里望见了那个青年,那个青年站在梨树下,脸向着树,抠树疤。好像也害羞。她虽然没能看到青年长什么样,但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材。爹给她做了主。爹本来有个条件,要招这个青年上门,人家父母不愿意,爹让了步。这个青年就是后来桂信的爹。
爹之所以肯放两个大女儿闯关东,就是打算给小女儿招个女婿上门……她十九岁那年,爹把院子里一棵梧桐砍了,梧桐有脸盆口那么粗,放倒在地,整个院子都亮堂了。爹正拿着斧头削树头,忽然喊翠翠,说我的眼看不见了。她从屋里跑出来,爹一手捂着眼一手提着斧头,她跑上来,扳开爹的手,爹眼眶里全是血。
两个姐姐不该嫁那么远,可媒婆子说关东好,关东有饭吃又有柴烧,搂钱就像大门口搂树叶子,两个姐姐就跟着“关东客”闯关东去了。其实关东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好,两个姐姐嫁到关东就没探过家,拿不出或舍不得路费,就连爹的葬礼都没能回来。
娘俩发现李老三家的大门敞着,就走过去进了大门,见老南和他娘站在院子里,翠亲得像一下子见了娘家人。桂信长大了,越出脱越好看了,见了芳叫姨,见了老南叫哥哥。老南母子见了桂信母女也很高兴,也像见了娘家人。他们已有两年多没见面了。
有说不完的话,芳和翠都在抢话头,都想先说。问及桂信,翠一股怨气,说再不找婆家就要当“老闺女”啦。相一个,看不中,相一个,看不中,不知眼眶子多高。她看着老南,老南也变了,比以前更壮更男子汉,她说桂信老是夸,夸老南心眼好,夸老南勤快,那回夜里下大雨,要不是老南,哭爹喊娘都无用。
翠问老南定亲了没有,芳说没有。翠拉着芳的手,叫姐,说你们家四个儿子,就把老南给俺吧。芳笑着说“中”,可马上把脸拉下了。翠急了,又叫姐,说姐你放心,不是倒插门,嫁到车沟去——嫁到娘家也行。娘家就是山西头,芳心里“咚”的一下。“问问两个年幼的。”老南和桂信都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