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南(2)

有一回天晚收工,一个妇女提着裤子从沟头里出来,一泡屎拉了半小时,好几个老汉端着锨头就要向前,妇女站在沟沿上一边束着裤子一边喊话:“你们谁都别想,我这泡屎是拉给老南的!”老汉都退了,老南红着脸端着粪叉下了沟。老南是七队的外甥,姥娘家就是好,一泡粪都有人照顾。

李老三这样的家庭养不起猪,养了两只羊,老南收工还要往家捎羊草。老南怎么说还是个孩子,回到家一有空就提着弹弓打鸟,屁股后面还跟着一群孩子,房前屋后都被他打遍了。

3、

老南十五岁是小半拉子,老南长到十八岁,由小半拉子到半拉子(半劳力)到挣十分工的整劳力,长成了一个大个子。称呼没变,人们还叫他老南。老南长成大小伙子后,李老三这一块儿变得冷清了。男孩子长大了,家务多了,不像半大小子那会儿成群打狼似的不拆帮。

这个年龄该定亲了。那时候农村人定亲早,十七八岁就下手,过了二十三岁媳妇就不好说了。大闺女过了二十四嫁不出去就成老闺女啦,“老闺女”是个尴尬丢人的称号。老南的姥娘去世了,只剩下姥爷。老南和姥爷两个人的家,这个家就更冷清了。娘当然也要常来看的,来回六十多里地,脚都磨破了。

有一次往回走,老南扳倒车子让娘坐在车子上,一气送出二十里,还要送,娘不让,老南只好推着车子回来了。老南当年一起玩的半大小子都不常来了,来一回说几句话就走了。到这里来的就是夏天拾知了猴的孩子,过去一群,又来了一群。李老三院子外尽是树,梧桐树、枫杨树、杨树都爱招知了。

李老三对岸一户是李其宝家,矮墙茬,高门台,没有大门楼。李其宝女人是个接生婆,七十多了还给人接生,村里人恭敬如菩萨。没有儿子,过继了一个儿子,没有成为五保户。墙东是锅腰王均莲家,人气兴旺,儿女一大群,可惜走东门,不能给这边增人气。王均莲院子长满竹子,竹子发到墙这边来,长到李老三家的水缸跟前。

李老三大门朝西,出门三十步住一个五保户,是个盲人,出门用一根竹竿在脚前拨拉路。他能自个用竹竿探路到村里代销店买盐。还买火柴,买火柴是用来引火做饭的。不用买煤油,盲人不点灯。

盲人叫李其满,论起来老南要叫姥爷。五保户吃水要有人挑,常年固定或多年固定某一个人给五保户挑水吃。因为方便,村里就让老南给李其满挑水吃,年底给他一点工分。老南是七队的外甥,是客,姥娘村的人对他好,他对姥娘村的人亲。对李其满更是无微不至。挑水是他分内的事,分外的事他也干。如果屋后的河要涨水了,他就提前抢土给李其满堵门口。李其满有个头疼脑热,都是老南去给他拿药,连晚上堵鸡窝的事老南都想到。

村里人都说,李其满遇到老南,真是烧了高香。

4、

李其满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老了自然成了五保户。两个大女儿都闯了关东,只有小女儿留在当地,嫁到了李家洼村。李家洼离山西头七里。小女儿小名叫翠,大名叫李世翠。翠生了三个闺女没生儿子。翠和芳同年般穗,又是对门,做闺女时是要好的姐妹。翠很羡慕芳,但她没有儿子,外甥养老也须男外甥。五保户虽然有集体养老,但不能尽孝,所以翠三天两头往娘家跑。

自己忙不过来,带着闺女跑。五保户口粮有生产队分给,但菜要自己种,除非你到了连自己种菜的能力都没有了,村里才会想办法。李其满菜园的菜长得旺旺的,都是翠带着女儿来栽种管理。后来幸亏有老南早晚帮着浇灌,翠才不用那么跑了。五保户家里是没人到的,可李其满院子里有棵大梨树,梨子山楂大就有孩子来打,一直打到秋。

到了秋天,这一带的孩子往李其满家跑,跑得咕咚咕咚。梨子从山楂大打到鸡蛋大其实都不好吃,孩子就是觉得好吃,长到成人拳头大的时候就真正尝到了梨子的味,丰脆甘甜,咬一口,梨汁流到脖子。孩子们爬到树上晃枝,梨不禁晃,一晃梨子便噼里啪啦落,孩子们抱着头在树下抢梨子。五保户是大家的,五保户的院子是大家的,梨子自然也是大家的,孩子们随便进出,心安理得。

翠和三个闺女来了,不护梨,她们巴不得这院子里有孩子闹哄。嫁出去的闺女,别说娘家亲,连娘家的村头都亲,这些孩子自然也亲。谁家的孩子,看长相能猜出八九分。这些孩子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二三,赶上老南背着粪筐挣工分的年龄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已有了欣赏和爱慕女孩子的能力和追求了。翠的三个女儿长得都好看,大女儿已长成少女了,一举一动楚楚动人。只要李其满的外甥女来了,男孩们跑得就像打梨一样满了院子。这让翠和女儿们感觉非常好,娘家有人气,姥爷家有人气。翠和女儿们走了,这院子立刻又冷清了。孩子们跑得无影无踪。

翠忙的时候多,就让大女儿来。大女儿叫桂信,已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了。这年纪的女孩妩媚已显现。她来看姥爷给姥爷送吃的送用的,闺女就是心细,凡盲人所需要用,翠都想到了。桂信来了还要给姥爷干活,很多活姥爷是做不了的。桂信有时当天回,有时住下,这些孝行是替翠做的。

老南就常常遇到桂信。桂信小老南一岁,管老南叫哥。这哥叫得很自然也很顺嘴,他们都是七队的外甥。如果桂信是个男孩,也有可能像老南一样把户口迁过来给姥爷养老。

老南给五保户李其满挑水,桂信不来的时候,他挑满缸就行了,桂信来了,他把大缸小缸都给挑满,还把盆盆罐罐也给挑满,他知道桂信要洗衣服。桂信就把姥爷该洗的衣服全洗了,连床单被单也洗了,院子里晾得像个过日子的人家。桂信把洗好的被单从水盆里捞出来,淋漓的水把袖子都弄湿了,让老南帮着她拧,一人一头,拧成了麻花,水就哗啦啦落满地,老南劲大,桂信那头没抱住,掉地了,掉进泥水里了,桂信攥起两个小拳头扑到老南身上一个劲地擂,老南就认为都是他的错。

还有一回,桂信居然踮起脚给老南擦汗,老南挑水脸上脖里都是汗。老南往后退,连连往后退,桂信吃惊了,脸红了,知道他们不再是小孩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