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尚庄的木匠,都是牛垒的徒子徒孙。在徐州东乡,跟他学过木匠活的人也多了去了。
后来,牛垒不去大西北了,回到了村里。那时候的牛垒,已经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
六十岁的牛垒,在尚庄依旧是个人物。他买了一台联合收割机,又买了一台旋耕机。
他一年到头都戴着一顶礼帽,驾驶着收割机或者旋耕机的时候,鼻梁上卡了一副墨镜。很多人都说,牛垒当年的传说不是传说。
牛垒坐在收割机或者旋耕机的驾驶座上,高高的驾驶室,微风从耳畔吹过,不远处的田间地头,围了一群人。那是一群等着牛垒给他们收割麦子的人。
牛垒的收割机停在麦田地头,那些人过来了,递烟,朝他微笑着。牛垒喷了一口烟,抬头望了望太阳:“一家一家来,今天都能给你们割好的。”
挤进来一个人,脸上淌着汗水,朝牛垒说了句:“牛垒,我有点事,先给我割吧?”
收割机的轰鸣声很大,很躁人,牛垒没听清。他挂了挡,收割机开始移动。马安跳到一旁,大声又说了句:“牛垒,牛垒,先给我……”
牛垒似乎没听见马安的声音,他卡上墨镜,戴上口罩,驾驶着收割机朝麦丛中而去。
马安站在那里,热汗顺着额头流淌下来。他感觉脸颊很烫,很红,那一会儿,他甚至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马安拖着疲惫的腿朝村子里走去。院子里窜出的狗,被他踢出很远,狗哀号着跑到一边去了。老婆子问他麦子割了没有。马安没有给她好气,滚一边去!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
马安想了想,从放杂物的屋子里找出一把生锈的镰刀,又找来一块磨刀石。他蹲在太阳底下磨镰刀。
镰刀很多年没用了,锈迹斑斑,经过磨砺,开始散发出一种莹莹的光芒,马安用手试了试刀锋。
马安骑着电动车去麦田割麦。已经有好几年没用镰刀割麦了。割了几垄地,有些累,汗珠子往下淌,头上的太阳似乎有意地,刺着他,让他抬不起头。
牛垒的收割机已经开出了大田,朝远方去了。马安望着那边,狠狠地骂了句,妈的!有啥了不起的。
马安的儿子进城了,田地都丢给了他,再说,儿子在家又能怎样?种不会种,收不会收。
多年前,有一次收割麦子,刚刚参加高考完的儿子帮忙干活,镰刀都拿反了,让他挖地,铁锨柄都给折断了。
牛垒跟他的状况差不多,牛垒的儿子也进了城。不一样的是,牛垒早些年会木匠手艺,在外面混世界,到老了,他儿子给他买了收割机和旋耕机,还是能在马安跟前耀武扬威。
马安一辈子靠从土坷垃里扒食,几亩地也让他折腾得不伦不类,一年到头还不够农药化肥的投入。
马安那天正在屋里喝稀饭,村里的喇叭响了,喊牛垒的名字,让他去村委会开会。马安想,这个牛垒,又不是党员,又不是干部,村里干吗喊他去开会?
临近中午的时候,儿子开车回来了。儿子在城里报社上班,是个记者。马安问儿子:“又不是周末,你怎么回来了?”
儿子说:“咱们村支书打电话让我回来参加会议的。”
马安一脸迷茫:“什么会,还让你参加?”
“新农村环境整治,咱们尚庄这几年搞得不错,村支书准备让我帮忙挖掘村里的文化底蕴,宣传宣传。”
马安不懂什么是文化底蕴:“挖到了吗?”
“挖到了,咱们村木匠多,木匠村,这些年,咱们村前前后后好几百人在大西北干木匠活,也挣到了钱,有的还在当地开公司搞商会,这是一个宣传点。还有,俺姨父作为第一个去那里开辟疆土的人被邀请去了,我还采访了他呢。”
马安的脸立马黑了下来,不愿意听儿子讲了:“你什么时候走?”
儿子说:“我跟俺娘说会儿话就走。”
过了几天,马安有些不舒服,去村里卫生室挂水。挂完水,在村委会院子里转了转,就溜达到了村里的村史馆。
村使馆里陈列了很多东西,一块牌子上写着农耕文化。马安心里嘀咕着,耕地种田有啥子文化。
他看到了以前用过的犁子、木耙、织布机、缝纫机、大架自行车、独轮车、杆秤、轱辘、扁担……饶有兴趣地转了转,村里还真是用了心收集这些老物件,这些东西多少年不用了,很少见了。
走到村使馆最里头,马安看到了一堆木匠用的工具,斧头、刨子、锯子、凿子、墨斗、卷尺,一旁还放着几件木匠做的东西,平板车、木箱子、案板。
看到这些,马安就有些叹气,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就没有学个手艺在手里,你看看,人家木匠的手艺就是不孬,要是自己会木匠活,就不要花钱请人做家里的门窗家具了,当时可是花了不少工钱。
村使馆里有一种好闻的木头散发出来的味道,跟他家里的那个衣柜的味道截然不同。马安抽了抽鼻子,想多闻一闻这种让他感觉舒服的味道。
这时候,马安就看到了一面墙,墙上挂着好几个人的照片,有他儿子的。
儿子在城里报社当记者,喜欢写文章。马安没上过几年学,不懂,现在在村里的村史馆看到儿子的照片他很高兴。儿子给他们老马家争光了,想想看,能上村史馆的人都是什么人。那绝对是能人啊。
马安有了一种自豪感,他回头瞅了瞅,看看还有没有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