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完,从枕头下摸出一沓百元钞票,底气十足地说,一万元以内,最想要什么,妈给你买。这么多?我惊奇地问。你爸能做到的,我同样能做到。母亲说完,高兴得像捡到钱的孩子。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你跟我回家。我说完,母亲立刻收住笑容,慢吞吞地把钱放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其实,我早就想买个笔记本电脑到养鸡场玩游戏,只是不忍心花掉母亲赚来的辛苦钱。母亲不再问我要什么,晾好衣服,她又从裤兜取出四百块钱说,上次去护理培训班学习,借你叔妈四百块钱,还她几次都不肯收下,你一定要替我还给她。我说叔妈这人真傻,人家借钱怕不还,她是还钱不想要,我丢到她家就跑,她一定追不过我。母亲被我的话逗乐了,咯吱咯吱地笑。
时间过得真快,春暖花开时节,我又去看母亲,恰好看到王奶奶康复出院。王奶奶的家属很高兴,送给母亲一个大红包。我帮她打开一看,六仟捌佰捌拾元。母亲留下捌拾元,将陆仟捌佰元退给王奶奶的家人说,只要我身体健康,以后还有挣钱机会。话里的意思,母亲好像还要继续打工的意思。我说妈,你不是说好,等王奶奶出院就辞工?我妈说,已经写好申请,明早交给办公室。这下我高兴坏了,我说,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回到熬村,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时,父亲脸上的皱纹立马舒展开来。晚上喂鸡时,他还唱起了熬村山歌:自从那日两离分,好久没听你声音。郁郁闷闷过日子,忧忧愁愁度光阴。想妹想得入梦去,做梦都是同良行……
匆匆扒拉几口晚饭,父亲就叫我一个人上山喂鸡,他回家打扫卫生,顺便把灰尘扑扑的越野车洗了。父亲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打扫屋子,清洗车辆,不应该是我这颗又硬又臭的茅坑石头该干的活吗?
早上起来,我发现父亲把屋子清洗得一尘不染,他在电饭煲炖了一只母鸡加天麻后,我们一路放着轻快的音乐往康养院赶。
母亲宿舍的门虚掩着,我赶紧推门进去,叫了一声妈。里面有个肥胖的女人正在铺床,被我的叫声吓了一跳,回过头怔怔地望着我。我说对不起,我妈之前就住的这间屋子。肥胖女人告诉我,你妈昨晚就走了,不知道是去广州还是福州,反正有个州字。
父亲和我无力地坐回车内,他抽出一根烟点上。父亲不会抽烟,母亲打工这段时间,他竟然学会抽烟,还有了烟瘾。我只好拉开车门,跑到康养院二楼人事部,问一个叫张文广儿媳的人去了哪儿?人事部的人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我又问,张天才婆娘呢?没有。张启航妈呢?人事部的人开始烦躁起来,你脑子有毛病?哪有这种名字的人。
对呀,这些都是我们全家人的名字加上母亲的称谓而已,根本不是母亲的真实姓名。母亲叫什么名字呢?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只好灰溜溜地来到车前,打算问父亲。父亲坐在驾驶座位,我只好坐上副驾驶。此时,父亲按着免提正在打电话,那边传来母亲慷概激昂的倾诉:当初不顾父母反对嫁到山旮旯,满以为你会对我好,会给我一个温暖的家。没想到起床晚点被你爸骂不像话,东西买贵一点又被你妈说是败家货,饭菜上桌慢一些你就说我是懒婆娘。你摸着良心想想,你妈卧床八年,一天喂饭三次,擦洗两次,是哪个来完成?你爹老年痴呆引起大小便失禁,换下的衣裤是哪个来清洗?你每天吃的饭菜是怎么熟的?你穿的干净衣服是怎么放进衣柜的?启航的学校大门朝东还是西?启程右眼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两个孩子是怎么长大的……
启航妈,回来慢慢说好吗?父亲着急了,打断母亲的话。
记住,从今以后,我不是张文广儿媳,不是张天才婆娘,不是张启航妈,更不是张启程的妈,我姓孙,名桂兰,请叫我孙——桂——兰!母亲说完就挂了电话。父亲再次拨打过去,语音提示已关机。父亲说,回家吧,或许你妈气消自然回来了。
我们灰溜溜地回到熬村,在家里整整等了三年,还是没有等到母亲任何消息。
第四年清明节那天,哥哥嫂嫂也赶回熬村扫墓。哥哥建议去派出所报案,毕竟母亲失踪已经四年。我建议再去问问隔壁叔妈,有没有收到关于我妈的消息,因为叔妈之前一直说没有收到。嫂嫂建议在抖音平台发布寻人启事,那里人多浏览量大,更容易找到母亲。只有躺在沙发望着天花板的父亲一言不发,好像我们讨论的话题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就在我们把目光全部游移到父亲脸上时,他眼睛咕噜一转,突然一跃而起,奔向院子,发动越野车,向县城方向疾驰而去。
当太阳高高悬挂在头顶时,熬村的男女老少都看见这一幕:父亲的车背后,还有两辆缓缓行驶的皮卡车跟着。大家一拥而上看个究竟,原来一辆车装着爷爷的墓碑,一辆装着奶奶的墓碑。与之前不同的是,爷爷和奶奶的墓碑上,同时多了一个金灿灿的名字——孝媳:孙桂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