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母亲一起将老婆婆安顿好,母亲带我到她的宿舍时,我好想抱抱母亲,让她在我怀里哭一场,让她的委屈减轻一点,但我没有这么做,而是将白条鸡递给母亲。母亲接过我手中的白条鸡说,谢谢你,儿子,康养院食堂管一日三餐,不用带这些过来的。母亲突然的客套让我有些伤心,到县城这段时间,好像跟我有一层无形的隔膜。
跟母亲聊天得知,她在康养院护理着两个老人,一个是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照看一栋公寓这个吴婆婆,另一个是下午六点到晚上十二点照看二栋公寓那个王奶奶。母亲还说,在康养院打工比做家务强,这里有工资拿,中午还有午休。
我知道,母亲在家里,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下,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分钟,更别说睡过午觉。每天给我们做的饭菜,吃进去拉出来又看不见了。今天洗过的衣服,明天穿过又被弄脏,后天还得洗。母亲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体现不出经济价值的家务劳动,谁也没看到她的劳动果实。
看着母亲叠得像豆腐块的被子,铁丝上晾着的一排棉大衣,还有洗脸间整齐的嗽口杯和洗脸巾,我感觉母亲短时间是不会回熬村了。母亲在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热水喝下,却没有给我倒。之前在家,母亲不管是喝水还是吃什么,总是先递给我一份。现在突然想到,从小到大,我竟然从没帮母亲倒过一杯热水,添过一碗米饭,洗过一次碗筷,扫过一回地下。我一个长期待在母亲身边的孩子都是这样,更别说我那个长期在外上学,一毕业就分配在省城工作的哥哥。
妈,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我终于开了口。
这儿挺好的。
你倒是清闲,可我们要做饭、洗衣,还要喂养几千羽跑山鸡!我突然提高嗓门,满是责怪和埋怨的意思。母亲不再说话,而是转身将我带来的白条鸡重新打包好,递给我说,带回去吧,我要午休了。
母亲的眼里没有光,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走错门的陌生人。要是以前,她一定要唠叨我穿少了,头发已经长过后颈窝,该去理发店剪一下了。我摸了摸我的后颈窝,头发差不多可以捆成马尾辫。可是,母亲多一句话都不说。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我说,村里人以为我爸做错了什么,你才跑出来打工。母亲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你爸一辈子都不会有错。
我搞不明白父亲有什么错,他不偷不抢,也没有跟其他女人勾三搭四,而是把整个心思用在养鸡场。就问母亲,家里有吃有喝,为什么要跑出来打工?母亲抬眼望向我,轻叹一声,我开心好了吧。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状态,让我无法再跟她继续聊下去,抬脚就跑出宿舍。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吼道,你就留在康养院一辈子吧,吃得动不得时别指望我!我奔跑着,并没有感觉这样大声跟母亲嚎叫有什么不妥。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这样跟我母亲说话的,她从来不会还嘴,也不会生气,而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我们全家老小。
寒风呼呼地刮着,我穿过休闲花园。启程,启程,你的白条鸡还没带。母亲在身后追着叫我。我听到她啪嗒、啪嗒穿着拖鞋的追赶声,但我懒得回头,我不想理她。母亲已经追不上我了,我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还是急匆匆往地下车库一路小跑。
启程,我这里没有锅灶炖,会臭掉的。母亲实在太着急了,她追到车子后面竟然摔了一跤。我回头拉起她,给她拍掉身上的灰,但不说话。母亲没什么大碍,执意要等我离开再走。当我发动车子,缓缓驶出停车位,母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心里隐约传来一阵无形的疼痛,禁不住打开窗户说,妈,什么时候回家跟我说一声,我叫爸爸来接你。母亲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我只看到她蓬松的有些泛白的头发在风中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