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琴缓慢地走着,时不时地向四周张望,通过听声音、闻气味来熟悉环境,她并没有问及这次散步的终点究竟在哪里。下了公交车后,素琴的话突然变少了,只集中精力牵着他的手走路。她肯定早就知道这次出行不只是散步这么简单,说不定已经知道了目的地。虽然他是关着门向疗养院打的电话,但是咨询的次数过于频繁,素琴可能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但她并没有开口问。要是她问起来,为了让素琴安心,他会解释说为了给她治疗。但他撒谎的事情很快会被素琴觉察到,因为真要是治疗的话,他完全可以带她去城里的医院看病。
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鸟鸣,素琴突然停下脚步,松开被汗水湿透的手掌,从包里掏出一块没有花纹的手帕递给他。他正想擦手掌,但突然闻到了自己手上一股醋酸的汗味,于是把手帕还给了素琴。素琴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自己的手和脸,然后把手帕放在了他的夹克口袋里。
要解释什么,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一开始,他觉得这是件简单的事情,可是想到自己因素琴即将失明,要把眼睛还没有完全失明的她,丢到疗养院里而不是送到医院,对此,他一时难以启口。他们本可以继续一起生活的,他会亲眼看着行动不太方便的素琴,逐渐适应现在的生活,成为一个开朗话多的寡妇。但是,他无法那么做,他要一个人生活,这并不是一时的想法。每当跟素琴生闷气或感觉她很厌烦时,他一个人住的想法就很强烈。当过了那个劲儿,他的想法还是丝毫没有改变。他已经太长时间没有渴望过什么了,对于自己产生的这种渴望,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惊讶。而自己渴望的程度是如此之深,如此真切,不禁又让他大吃一惊。
两人再次牵上手。没走多久,就传来铁门被推开的声音,素琴问到了没有。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素琴开始小声地数着,从铁门到楼门口一共要走几步。一共11步,素琴担心自己会忘了,一遍遍地反复了好多次。也许她在想迈出11步,便可以走出去吧。但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走和牵着别人的手走时,步幅、速度及方向是截然不同的;她也不可能不知道,刚才她走的11步已经成为过去,不复存在了。
他们并排坐在咨询室里,咨询员说,要是素琴做手术不能恢复视力的话,会让素琴学习盲文和拐杖的使用法。素琴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态,让他猜想素琴可能已经了解了一切。她好像已经知道了治疗只能推迟失明的时间,却不能治愈失明:似乎也知道这次散步的真正目的地是疗养院。带着这种猜疑,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素琴用手摸索盲文、借着拐杖走路的样子,心里顿时感觉十分不舒服。咨询员合上了手册,示意咨询已经结束。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向素琴询问些什么,也没有时间说几句离别的客套话了。
咨询员站起身,素琴在半空中摸索着,也跟着站了起来。咨询员扶住素琴的胳膊,对她的手势做出了反应。在咨询员的帮助下,素琴慢慢地转过身。他觉得素琴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径直向门口走去。耀威没有搭理他。他失去了素琴,并不是因为失明的素琴说了半真半假的话,而是因为好端端的自己老是编造一些不合情理的谎言。看着抓着咨询员的手走出去的素琴,他想,走出疗养院,他可能会想念素琴无休止的唠叨,还有素琴说话半真半假、把一切说成谎言的奇妙的说话技巧。现在这一切还可以挽回,但是现在还为时过早。尽管他知道,等到明天的话分明会晚。
带着这种自责与绝望,他刚要迈出第11步,突然听到素琴叫他“哥哥”的喊声。他回头看,这时,咨询员不知道去了哪里,素琴一个人站在走廊里凝视着他。他曾经也很好奇,自己在素琴的视野里究竟是怎样一种形象。是像一种光和影子的重合,还是如缕缕光线一般依稀分散成无数个粒子?此刻,素琴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审视着他的脸庞,似乎不想忘记哥哥的长相:几乎遮住一半眼睛的松弛眼皮,也许会露出白色鼻毛的鼻孔,呼出微弱气息的嘴巴,长满老年斑的脸庞以及深深的皱纹。
素琴缓慢却很准确地走到他身边,默默地抓住他的手。那是一双冰冷的手,没有水分,干燥得可以感到手纹。素琴面对着他,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向素琴问了些什么,关于那几天在哪里过的夜,做了什么等。但素琴好像只以微笑作答。素琴默默地放下他的手,朝走廊的尽头走去。
沿着树林小路一路走下来。余晖渐渐消失了,山丘上的疗养院已经被树林遮住,消失在视野中。他在夹克口袋里摸了摸,摸到了手帕。素琴刚才把手帕塞给他时,好像已经知道,他会独自一人回去。他擦完汗后,就把手帕丢在了路边。不管是什么东西,作为一个人一生的构成部分,总有一天会被丢弃。而且,到了他这个年纪,丢掉什么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
到了公交车站点,他坐在长凳上,脱了鞋。鞋子里好像钻进去一粒小石子,让人走路时一直不舒服。他“啪啪”拍了几下鞋子,把手伸进去,什么也没有,只是粘了些黏黏的东西。他再次穿上鞋,坐在长凳上,朝着安静的小路看了很长时间。小路像黑洞一样黑暗深远,公交车好像不会来了。
偶尔有几声鸟鸣,四周幽静而黑暗,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心情不是很轻松,但还过得去。数不清的皱纹,粗糙而干燥的皮肤,每到早晨在干瘦的皮肤上脱落的皮屑,稀疏的白发,以及渐渐失去机能的五脏六腑都在温暖地环抱着他,饱含温情地给予他慰藉,使他安心。以后的人生将不再给他带来秘密,自然地,没有秘密也就不会惆怅,也不会再因担心秘密被暴露而战战兢兢。他将再经历一些似曾经历过的事情,所有的一切尽管不明确,但他似乎会产生一种无所不知的错觉:他还会因自己一把年纪却一无所知而感觉惭愧不已。因此,他不再期待什么,这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