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来,素琴一会儿说自己眼花,一会儿说眼睛疲劳,后来干脆就闭上了眼睛。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外出,不过他还是比较自然而顺利地给素琴引路、扶着她上了公交车、让她在椅子上坐下。在公交车上,素琴的嘴一直没有停过,眯缝着眼睛与邻座的人搭着话。旁边的乘客下车了,她就回过头来和坐在身后的他说话,要不就自言自语。素琴说的都是一些无聊的话题。话头儿总是以叹息开始,最终又以炫耀结束。说的是让她失望的美国生活或是关于儿子的事情,或从某人听来的治疗疾病的方法等。她喋喋不休地说,唯恐别人不倾听她的故事,担心自己没有说话的机会。素琴仿佛很是陶醉于自己那冗长乏味的讲述中,但话总有说尽的时候,不可能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因为听者的注意力分散时,她很快就能觉察得到。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善于倾听的好听众,别人讲话时,他双唇紧闭,显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并时不时地点头示意着。即使不同意别人的观点,他也不以急促的语气与人争辩,总是首先认可对方。这并不是说他善于社交或为人精明,只因他生性沉默寡言,并且认为每个人的言语中都有其可取之处,当然素琴的话也不例外。听着素琴在公寓楼道里或是她自己房间里和邻居的谈话,他听出了素琴想告诉别人什么,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什么。从中他知道了素琴希望自己在他人眼中维持怎样的形象,也了解到了素琴又是如何看待他的。素琴似乎与人无话不谈,但对于多年前的那四天,她却绝口不提。然而,他也有不愿提起、不想为人所知的事情,对此素琴却从未放在心上。一开始,他想以温和亲切但又坚决果断的态度指出她的错误,但每次刚一开口,素琴病恹恹的呻吟声以及因不能对视而惴惴不安的神态,便让他不由得心软下来。
因妻子和别的男人离家,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经常冲同事耍酒疯,不参加早间班会,带着一身酒气去上第一节课。那时,因为教育课程的改革,他教了15年的打字课被取消时隔还不到一年。经过一段时间的严格进修学习,他开始改教国语课。比起打字课,国语课要说的话更多。每堂课他只会让学生读课文或是背诗歌,要么就是照着参考书上的答案读给学生听,或让学生抄写。态度不诚实了,自然而然地撒起小谎来;酒桌上的开支多了,开始向同事借起小钱来,但借而不还,不知道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装作忘了:迟到早退成了家常便饭,列出的一大堆借口连自己都认为很荒唐。
开始时,同事们多少让他几分。毕竟他刚刚教的科目被取消了,又饱受其他国语老师的排挤。更不幸的是,他的妻子突然离家出走。同事们对他的不幸都表示同情,而他却觉得同事们只是担心他们自己也会沦落到这一地步。他的心态变得愈发扭曲,说话粗鲁,满嘴谎言,性情越来越乖僻,对别人总是冷嘲热讽。久而久之,同事中再也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了。
他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来,决定做点什么,但经历了几年的蛰居,无论做什么事都为时已晚,想转行也错过了好时机。迫不得已,为了生计,他只好在所有家当中拿出一部分来炒股,但没过多久,所有的钱都赔了进去。有人告诫他炒股最关键的是迅速,但每次不管他怎么迅速地行动,却总是慢一步。他从短暂的投资经历中领悟到的,竟然只是做事不能婆婆妈妈、太过计较,而非正当的劳动才是最稳当的挣钱之道这一理所当然的道理。他优柔寡断,在行动之前,总是考虑太多,但每次到最后一步时,他总是认为做了最糟糕的选择。他害怕做选择,但炒股时,他总是要面对选择,要作出决定,但最后留给他的却只有选择失误的自愧感。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意外地发现,感觉如意的事情越来越多。其中之一就是要做的选择越来越少,这也就意味着新的事物也随之变少。再没有必要为了挣钱而刻意去做自己不乐意的事情;不必担心不可预知的未来,也不必费心地怀揣着某些肯定的希望;没有了要负的责任,也就没有要慎重对待的人;断绝了与故人的联系,再也不会有人问及他的近况及他妻子的消息。可能是因为生活平静了或是时间改变了很多,他现在已经不再怨恨妻子了,甚至还开始理解她了。只要横下心来,他完全可以像另外一个人一样生活,因为他能碰到的人除了邻居以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生活平静得出奇,他感觉这辈子他都没有这么安宁幸福过,以后只管过一种填饱肚子、适应自然衰老的简朴生活就可以了。在别人看来,他或许已经年老体衰了,但他自己直到现在才模糊地意识到老是怎样一种滋味,就像火花的光芒逐渐变弱,突然“嗖”地一下熄灭,衰老的生命断断续续地持续着,在某一瞬间会戛然而止。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依稀认为,老年即是所有命运终结之际,因此没有必要再去畏惧偶然带来的神秘之感。回首往日,不应再感到绝望或心生怨艾,而应该确定所有混乱及不确定的东西,并使之完全平息下来。不过,这些都是素琴来之前的想法。素琴无休止的唠叨及特有的直率,把他一生中想要隐藏的,以及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都完全暴露出来,引起了不少混乱。前后相互矛盾的谎言造成了不少误会。
邻居们即使知道了那些事实,也没有指责他或对他说长道短,也没有人斜眼看他或在背后说他闲话,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多年前,妻子离家出走的事,只对他是件特别的事情,对别人却无关痛痒;亲友之中有人因意外变故而离开,也是人们常有的经历;遭到信任的人的背叛,也是见怪不怪了,不足以得到安慰或鼓励;以校长自居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们普遍认为,经历过风雨的老人都有可能会摆摆架子,美化一下自己的过去。的确,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这些只对他个人造成了打击。面对自己一直以来所塑造的良好形象,他不禁感到无地自容,顿时伤感万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而这一点人们都已经知道了。更重要的是,无论他是怎样一个老人,他都将会在寂寞与孤独中度过。这一点,不言而喻。
下了公交车,按照简易路标的指示,他们走上一条林荫路。他牵着素琴的手,想起多年前让给素琴铺盖,自己睡在硬邦邦的冰凉地板上的情景。如果说当年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他树立了监护者的威严的话,那么现在这汗涔涔的手掌却唤起了他作为一个抚养者的责任。这使他不由得陷入了一种自己是不是过早地给素琴穿上寿衣的自责中。这么一想,身体很快就感到了疲惫,但他又不能把手放开。
两人的手掌间,手汗越出越多,让人难以忍受。除了记不起来的儿时以外,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牵素琴的手。他知道素琴也同样感觉不自在,也感受到素琴除了这双手,别无他处可以依靠。素琴没有首先抽出手来的事实可以明确地说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