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中篇小说)(3)

下方是我熟悉的村落,四秀去后,我几乎没再去过,但我记得它的每一棵树,每一处房子。村口有大黄果树,枝干蜿蜒朝公路的对面伸展,罩住天空。黄果树主干三四个大人才能合抱,它的根系盘踞了整整一面石崖,崖壁下有个小小的土地庙,里面住着泥塑的土地公和土地婆。四秀时常带我爬树,她冷不丁吓我,有蛇哦,有狐狸哦。我吓得跳脚,手掌心满是汗水。我把汗水抹到她脸上,像青蛙那样鼓起腮帮子,哼,坏人坏人。四秀卷起袖口,两手搓搓,朝我两侧腮帮轻拍。噗——我泄气了。她的皱纹跟着她一起笑,哎呀,漏气啦,不得了啦。我们挑了一根横长的枝干坐,脚在半空里晃悠,划破空气带来的颤抖从脚心钻到手心。四秀让我看远方,公路长蛇一样躺在田地里,再远的地方有指甲那么小的房子,再远再远的地方有起起落落的山。

四秀说,它们长得多乖巧呐。

难看难看,我不要看,讲故事,说我从来没听讲的。

四秀抱着我讲蛇的事。我那天舀水做饭,你猜怎么着,水缸前躺着条黑白的小花蛇,黑的地方炭黑,白的地方莲藕白。它见了我,不藏不躲,还昂着头瞪我。我用瓜瓢舀了半瓢水放地上,它滑进去洗了澡然后慢悠悠走了。

没了?

嗯。

四秀的那声嗯特别温柔,像白鹅肚子下的羽毛,蓬松、柔软、御寒。当然她也有凶横的时候。村里决定卖掉黄果树,他们砍掉它多余的枝桠,斩断它发达的根系,把它包裹起来放进货车。他们说它会被拉到景区重新安置,而它断留在石缝里的根可能会长出新树。四秀拦着,她起先骑在树上不下来,随后被几个年壮的舅舅伯伯们捉到地上。她抓烂了他们的衣服,在他们的胳膊上留下血痕。她干嚎着,直到失去声音,整个人忽地枯萎了,不爱笑,也不哭。石壁被凿开,树下的土地庙被石块砸坏。四秀病了,吃任何药都不见效,撒开了握紧我的手。

回忆汹涌。我的心底已经成了一片泪水滔滔的海。

蚂蚁和飞蛾说去黄果树那,我们便在绿腾腾的树冠降落。蚂蚁和飞蛾在叶片间滑行着,你追我赶的。她卷着我,把我轻轻放在树干上。我抓到满手青苔差点滑倒,她用尾巴接住我,那一瞬间有股暖流袭击了我,我笨拙地问她,你是四秀?她说,你可以这么叫我。

我发不出那两个简单的字音,一时失手,从树上掉落,沉沉的黑色接住我。我醒了,发现枕头湿漉漉的,它大概是梦里冰凉质感的现实投射。

我还想见四秀,于是加倍锻炼,从五公里跑渐增到十公里。周围的人都说我变年轻了、漂亮了,爱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却没能如愿,连续二十来天一夜无梦。我怪自己,是我活得呆板无趣,它们不肯来看我。

我一度怕蛇。高一时,家里翻修了楼房,我们刚搬进去住那一两个月,老鼠、野兔、刺猬、蛇等小动物在家四处出没。它们见着人时慌不择路躲藏,而我见了它们同样惊慌失措。唯一镇定的是那条手腕粗的菜花蛇。菜花蛇什么时候来的,我们都不清楚。东方露出鱼肚白,母亲早起做饭。她在家里走惯了,不爱开灯,而二楼大门因才刷油漆,彻夜开着,她推门时听得门框闷哼一声,感觉压到了什么事物,赶紧拉开电灯线。门外露出了大半截蛇尾巴,它正不慌不忙地朝门外堆积的木板里爬。木板是用来做桌椅的,才从木材厂取回来,为了晾干水分,每块板子间用砖垫着。菜花蛇钻进了木板间的缝隙。母亲吓得暂失语言能力,跑到我房间手脚并用地比划一通。我掀开木板,菜花蛇贴着水泥墙皮,微微昂着头看我。母亲连连惊叫,天吔,手腕粗。它并不理会母亲的惊叹,往前游动半尺。四秀讲过的故事忽然有了格外生动的画面,我劝它,走嘛,你又不是不晓得你长得吓人。它不为所动,还得寸进尺地前进了手掌那么长。母亲下楼去大声呼救,终引得邻居叔叔举着锄头奔来。他要打死它,我说算了嘛,外婆讲过不要打家蛇,它给我们看家护院的,可能是前段时间修房子它搬走了,现在又搬回来。母亲非要叔叔把它弄走,叔叔也不敢捉,用锄头抵着不让它前进,它不肯退,但挨不过叔叔劲大,不多时把它推出半米。它被门夹过,皮肤略有擦伤,经锄头拖行,在地上留下了细小的血痕。我的劝说无用,叔叔很快把它推到砖砌的镂空护栏处,找个空子,把它抛下。一楼后面是挖开的排水沟,泥土松软,它摔下去后一直不动弹。叔叔拿来烧火用的钳子,把它夹进编织袋,送到公路边放生。叔叔说,傍晚时候它又回来了,从一楼厨房那的矮墙根爬上屋脊,他凶了它,作孽的还不快滚。它躲进瓦片再也不见。

我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它万一在床头出现或者躲进衣柜,又或者藏在棉鞋里呢?学业压力大,杂事多,我渐渐忘了它。如若再见,它会是什么样子?

捡起这段记忆的当晚,我又做了梦。我在黄果树下,她蜿蜒而来,脊背上坐着蚂蚁和飞蛾。她说,你总算记起我。

你不必看顾我,也不必顶替我外婆的名字。

蚂蚁和飞蛾翁声翁气地堵我:那你也没必要来跟我们玩。

她笑,腾起身躯直冲云端。恍然间,我似乎进入了她的意识,通过她的眼睛俯瞰山川大地。一座座山将田地围成不规则的盆状,房屋或聚或散,盘在盆底。云雾渐多,房舍像鱼群沉入海底,高大挺拔的树冠静默着,如坚毅的守卫。她越飞越高,眼前白茫茫一片,冷风刺骨,我几乎快失去知觉。目的地瞬间即到,她唤醒我,而蚂蚁和飞蛾已经从我的肩头冲下,去拥抱漫天的白。我们在积雪皑皑的山顶,滑雪道笔直,几乎与地面呈九十度,雪道一侧灰突突的,不知是悬崖还是断壁。我的脚心突突地跳,双手死死撑住地面。她的尾巴猛然把我推出去,我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起初,坚硬的冰冷刀子般刺着我,慢慢地好像有毛茸茸的手掌剐蹭着我的皮肤。我睁开眼,视野尽头,滚滚乌云下方太阳正在升起,金色的阳光涂满雪场。我飞度下滑,积雪被冲击着逃向两侧。平生从未有过的酣畅紧紧抱住我,我飞驰着奔向山底,撞中了她鳞甲。她把我托举向上,抛向天空,我再落入时,掉到了家门口的柳树下。柳树的枝条摆动着,示意我朝头顶看。不知什么时候,白天已经变成黑夜,四下黑沉沉的。她从我头顶飞过,身姿矫健,尾巴划破了黑色的天幕,她飞过的地方成了银河,紫色的星云堆积,星辰接连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