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有四秀的夏夜,我也这样抬头看天。我们躺在竹椅上,四秀摇动蒲扇,教我看北斗七星,什么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说着说着,她睡着了。竹椅摆在水塘边,银河掉进水底,跟漫天星辉遥遥相望。周围很安静,我听得见蛐蛐的低吟和自己咚咚的心跳。那些白天极为熟悉的植物,变成了巨大的怪兽,风一过,它们便发出古老的悠长的吼叫。不知过了多久,我忘记害怕,专注地数天上的星星。我们多么渺小啊,天地间仿佛只有我和四秀。四秀萎谢后,我再不敢探看星空。成年后住在城市,夜空被灯光驱走了大片灰黑,即便费力寻找,也只能见几颗星星寂寥地挂着。
蚂蚁和飞蛾再次落到肩头,她在我身边盘坐。星空离我很近,仿佛伸手可及。我看了很久,直到东方的天空露出微白。
醒来后我又哭了。心里有很多东西喷涌着,撞击着,又找不到归处。我浑浑噩噩地过度过白天,晚上又见到了他们。这次我们哪里都没去,就在我居住的小区。小区凉亭边的一棵栾树忽然开出淡黄色的花,躯干壮大上升,直至云霄。树尖与蓝天相接处,泛起层层水波。水波被一群海豚挤开,海豚们追逐着,沿着树干往下,在我们身边绕圈。她加入了它们,也成了一头银白色的海豚,跟随它们向头顶的深海游去。蚂蚁跳上飞蛾的翅膀,晃动触角跟我道别。忽然游来一群沙丁鱼,栾树落在地方的花被水波卷起,成为黄色小鱼,沿着树干游向天空。不多时,栾树恢复了平时的身姿,天空也回归蔚蓝。
第二天晚上我依然做了梦。这一次没见到大蛇和蚂蚁。我整理了书包出门,经过窑洞。村口有竹林,竹林边上砌着一口窑,专门烧瓦,偶尔也烧些砖。窑口在下方,要走一段由煤炭渣铺成的漆黑小路,平时不烧窑时,窑口很大,走进口子里朝上看,里头是个特大号的泥圆桶,四壁黑漆漆的,衬得顶上圆圆的天空格外白净。我看见我在窑口边看书,看书的我未成年,而偷窥她的我已经鬓有微霜。年轻的我朝现在的我微笑,我们一起看那本没有封面的厚重大书。书很精彩,情节曲折地讲述着冒险的故事,而等我醒来,完全记不起书里的内容。
后面接连三个晚上,我都做着这个梦,去窑口跟年少的自己一起看书。每晚都接续前一晚的阅读内容,提醒梦里成年的自己拼命记住每一个字,而醒来后却脑中空白,关于书的内容全无印象。最后一晚,书看完了。年少的我说,你该走了。我即刻醒来,房顶和硕大的结婚照漩涡般在眼前流动,我一时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此后我很少做梦,前段时间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我情绪平稳,心态积极,体态控制较好,已经摆脱了基本抑郁症状。我没告诉他,他窗台上的绿萝嫌弃他总把喝剩的开水倒给它,骂骂咧咧地伸展着顶尖的藤,想钻进打印机里,给他一点绿色看看。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我差点撞到一只珠颈斑鸠。我把电瓶车停到路边,它腾飞到旁边的方格地砖上,扭过头来训我,没见我忙着过马路呢?
你可以飞啊。
我喜欢走,我偏要走。
珠颈斑鸠颠着胖胖的屁股,执拗地顺着地砖往右前方走去。后边骑车的人忙不迭刹车按喇叭,它对那人倒好,扑腾着飞远了。道边的树笑着说,那斑鸠是个欺软怕硬且行为潦草的家伙,我不必介怀。它身上挂着指头大小的海棠果实,笑起来的时候满身叮当作响。它还补充说,闲杂人等太多,不必事事记挂,发芽的时候发芽,开花的时候开花,至于结果不结果,看心情啰。
我谢过它,继续往家的方向骑行。世界变得拥挤热闹起来,我虽无意偷听,依然有无数声音在耳边响起。银杏树抱怨说结的果实太多,压得她直不起腰。月季嫌弃围墙不过宽阔,让它无法彻底舒展。小柏树丛里独立站立的桑树,正为发冠凌乱发愁。一朵干枯的小雏菊,在跟轻风商量想要去往更远的地方。我朝它们鸣笛示意,它们丢掉眼下的忧愁,以巨大的热情拥抱我,庆祝我重新成为它们中的一员。从这天起,无论深夜还是白天,我都能见着四秀,见着黄果树和银河。只要我想,一个闪念,我们便离开我蜗居的这方狭小之地,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