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遍野的野菜开始喂养着他单薄的身子骨。山风吹拂,转眼间,少年身形的他眉眼间显出了逝去父亲的影子。跟村里一班小伙伴,在火烧崖上放起牛来,稍长些,便到比火烧崖更远的大山深处背煤。终于有一天,攒够了胆子的他小心翼翼地翻下火烧崖,经人介绍到崖下的那条河上日夜拉纤摇橹。三年过去后,二十大几的他终于在四邻口中挣来了勤劳能干的好名声,也挣来了村西头老巉岩旁那几间修茸一新的半瓦半草的砖房。
出嫁到邻村的姐姐难产死去的那天,他一口气翻越了七座山头,终于在日落时分见到了那躺在棺木中满脸苍白紧闭双眼的亲爱的姐姐。再定睛一看,那满脸尘灰色的姐夫瑟缩在墙角里,似哭似笑,竟变得痴痴呆呆了。
只喊出一声“姐”,他就昏倒了在棺木前。
三天后,大山深处一处山坳的背风处添起了一座坟茔。姐姐和刚来到这世上的小外甥一起躺到了里面。三天里,他始终铁青着脸,一双眼睛里蓄满了深深的仿佛永远也倾诉不尽的悲伤。
三个月后,通往白云村的山道上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唢呐声。在那唢呐声充满喜气的吹吹打打中,他从一匹瘦得赛狗的毛驴上抱下了自己的女人。那一天,女人穿了一件宽大的红衣服,凛凛寒风吹得她那一张清秀的脸红红的。在邻居们的围观中,她低了头,小心翼翼地随他进了屋……
人们后来才得知,女人是姐生前给他订下的亲。
从女人进门的那一天起,他就舍弃了山下浪里来水中去的营生。回得村来,他找到德高望重的队长,将生产队的那头老牛承包了,成了村里的使牛匠。从此一个人每天安安心心在坡地上抄地,春天种苞谷,秋天插红苕。每天黄昏,当他牵着老牯牛回到家里,到牛圈里拴好牛后,第一件事就是轻手轻脚地走到灶房里,看女人俯身在灶火前那绯红的脸颊、盈盈双眼里潮涨潮落的款款柔情,含笑地听女儿那一声比一声清脆的啼哭和嬉笑……
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
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村里开始悄悄流传起那一桩流言。
谁也记不清了。只知道突然之间,村里家家户户的灶房头、堂屋中、卧室里满是关于女人嫁过来之前就怀了娃娃的流言。流言像风一般在村子里吹过来又吹过去,而他因此在村人们的眼睛里,也成了一个难堪的人物——按照村里最泼辣的李家女人的说法就是——真可怜,除了他自己不知道,其他的人都明白,三十出头的他目前已经算得上是村里的头一号争议人物了。
这争议说穿了就是,有人赞他是个硬邦邦的汉子,有人则叹息他是个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的窝囊废。
称赞他的,多为村里的妇道人家。
叹息的呢,也都是村里的妇人们。
红红的烟头一明一暗。呼呼吹来的晚风中,他皱了眉,苦苦地思索,为哪样呢?咋个近来村头的人一见到自己就赶紧避开,神情怪怪的?
到底是为哪样呢?
一桩桩事情从他心头缓缓闪过。
莫不是因为承包了老牛,村里人眼红了?可那老牛这几年腿脚已开始哆嗦。常常是一块小小的地犁完,自己身上出的汗比牛还多。
又莫不是自己有哪一样红白喜事礼数不到?不对呀,这村里哪一家死人娶媳妇嫁女生娃娃修房子自己礼没到的?
……哦,对了,一定是因为自己从不打婆娘!
这村里的男人常常打婆娘。
只他是个例外。
按照村里德高望重的队长的说法,这里的男人们打婆娘,据说都是曾经有一年有个老道长云游到此,预言这一方山地要出状元公后惯出来的。队长说,那老道长见火烧崖壁立百仞,断山势,锁平畴,生生扼住山地通往坝区的咽喉,形如虎踞;又见崖梁上横卧山民三两家,柴门犬吠,炊烟袅旋,不由点头叹息:好一处宝地风水。于是从怀中取出那杆黑沉沉铁杆狼须大笔,往笔尖泼了墨,沉甸甸一口气从丹田里提将上来,须臾,一行黑字在一面崖壁上渐渐舞出龙蛇之势:
蟾宫折桂 地杰人灵
书罢,道士猛然将笔往崖下一丢,那龙须般飞扬的笔尖裹挟了呼呼风声,箭一般对准那一线江水笔直地坠射下去,半晌,半晌,却见不到江水面上溅起半点浪花。那石面一般平静的一河白水兀自稳稳向前流去。道士目光里一团精光四射,逗得坡上一只嘴里衔了山鸡的狐子也从草丛中探出尖脸来,好奇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