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崖壁上刻了那八个字,村里的人对外面人说起来时表面都骂牛鼻子老道糊弄人,心里却是暗暗高兴。三皇五帝以来,只听说过女驸马,哪见过女状元呢?因此,这地方真正的状元虽从没出过,男人们在灶房中堂屋里吆三喝四的架势却足以让任何一个状元公都自愧不如。
男人们脾气大,婆娘们却也不是吃素的。
白云村除了山崖气势雄伟,日子却过得苦焦。女人们被一把唢呐吹吹打打娶进屋来,头三天懒觉一睡过,婆婆们就拿出颜色脸,使唤着新媳妇煮饭、洗衣、喂猪,浆洗缝补,片刻不得空闲。更可恼的是,自家的男人自小便被小祖宗一样供着,预备去当状元,在地里还勉强可以出力气干活儿,一回到家,一个二个连油壶子倒了都不得伸手扶一把,只管摇头晃脑,把杯中那二两苞谷酒喝得嘴巴咂咂地响。
日子一久,女人们个个心头打得燃火,都解放这么多年了,这村里的男人们还一个个大老爷般的架子摆起。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媳妇突然发现了一个真理——就白云村而言,妇女们要翻身,首先就得敢于和自家男人斗嘴,斗了嘴,还要敢于动手。这一斗嘴不打紧,全村的婆婆们顿时像塌了天,一个两个都在背后煽风点火。一点火,孝顺的儿子们可就伸出了男人的拳头。那些个年月,一到夜晚,村里不是这家两口子闹嘴,便是那家夫妻俩打架。
谁也没有去深思,这一切其实都是一个穷字在作怪。
因此,当村里的女人们听说他从来不动自家女人一根指头时,起初都感到十分诧异,哪里有男人不打婆娘的?慢慢的,女人们却变得羡慕甚至眼红起他婆娘起来。而当那传言终于越传越真,变得有鼻子有眼后,村里有些女人就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
因此,当她们被自己男人打得狠了,就越发见人就称赞他才是个心疼婆娘的好男人。而当自家丈夫轻言软语与自己温存时,这村里的女人们又都替他不值,叹息着——他看上去也是顶天立地一个男子汉,咋就心甘情愿替别人养女儿呢?
不过,村里女人们每每在私下里摆起来,也都纷纷叹息,他的那女人啊,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他家那女儿又长得那么讨人喜欢,谁也不忍心去他耳边多那个嘴啊。
舌头是没有骨头的,妇人们闲聊时,话题又转了回去:话又说回来,就他那样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用的家底,能娶到这样的好女人,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未必还真的能娶个青头姑娘?对吧?
众人放下手中的伙计,纷纷点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人渐渐不再暗地里嚼舌头,尽管闲下来时候也十分好奇,牛匠对自己头上那顶绿帽子到底知不知情呢?
事情在这一天终于见了分晓。
既然去往坝上崖高路陡,难以行走,村民们索性背转身来,往山里寻觅一方能养嘴歇身的天地来。一棵草也有上天给予的一滴露水养活呢。解放前,这满山的坡地山林都是地主老财家的,村人们除了佃地来耕,只得筛边打网,往那山高林密人迹罕至之地点燃野火,辟出些荒地,凄惶过活。后来,山林坡地都成了国家的,山民们都被编入了宛如军队编制的生产队,在队长的指挥下,敲钟干活,评分分粮,个个脸有菜色,家家锅里无油。再后来,山林坡地都分给自己了,大伙儿一下子就拿出几辈子没有的干劲儿,将一丛丛山林辟成一块块坡地,大面积种上了苞谷。
绿油油的苞谷苗到了秋天被山里出来的秋风一吹,就变成了金灿灿沉甸甸的苞谷棒子,终于将山民们多年来半饥半饱的的肚皮填满了。
人勤地不懒,秋天里,收了金灿灿的苞谷,就要插猪最喜欢吃的红苕藤子。红苕藤子一插下去,几天工夫,便在山坡上一垄垄铺展开去,风一过,地上好似支起了无数双绿油油的猪耳朵。插了红苕,村里的男人们就相互邀约着,抬了猪笼,举了火把,半夜起身,赶到州城猪市坝去买猪。一行人紧赶慢赶,到了猪市坝往往已是晌午时分。男人们饭不吃,水不喝,扫视着已经稀稀落落的猪市,带着怏怏的心情,用手中攥得发黑的一大把毛票换得几根瘦得像狗娃的黑猪儿白猪儿,再急急忙忙将猪儿塞进笼里,便打转身赶回山里。
这一年秋,他收完苞谷,却没有像往年一样和村人男人们邀约起去买猪儿,却只顾自吆喝着那头老牛,整日在村里各处坡上抄地。这一天午后,抄完村里最后一片坡地,人和牛全身都累得汗水淋漓。牛在前,他在后,一起来到困龙沟的一个水潭边。潭水清幽幽的,老牛喷个响鼻,高高兴兴地下到了水里。
老牛在潭里一困到水,顿时显得神态悠闲,只不时将尾巴甩起来,驱赶屁股上粘叮的牛蝇。他看水徐徐漫过牛背,又哗的一声分落到牛背脊骨两边,放下心来,放倒身子,躺在岸边大麻柳树的树荫下,用草帽盖住脸,渐渐就发出了鼾声。秋阳正好。在远远近近山坡上插红苕的人们直起腰来,看到潭边这一牛一人悠闲的样子,就笑着骂道:“老子们腰杆弯得疼,狗日的倒安逸,在那里享起了老牛的清福。”村人们一边骂,一边惬意地呼吸着坡新翻耕出来的土地的清香。
黄昏时分,从对面山坡上吹来一阵山风。他打个冷颤,猛然醒来,一揉眼,不由得又气又笑:那可恶的老牛不知什么时候已爬上岸来,挣脱了牛绳,正在山道边人家菜地里捞嘴。老牛嘴里哼哼卿卿的,牙齿磨来磨去,已把一架黄瓜秧子啃得七零八落。
吃了黄瓜秧,老牛意犹未尽,伸头向两边望了望,见没人吆喝自己,又把嘴伸向旁边一排长势喜人的四季豆。
老牛青眼一翻,舌头一卷,那排四季豆叶子立刻就被啃得落叶纷飞,落得满地都是。更气人的是,这几年来,这老牛每每说到干活儿就偷奸耍滑,腰杆躬起,屁股撅起,硬要鞭子招呼到身上才低头拉犁,而且稍不注意就在坡地的田垄里乱走一气,让人哭笑不得,仿佛倒不是一头牛,而是一匹犟驴。如今一捞嘴,这老牛不用人吆喝,浑身的力气就都长出来了,边啃着菜,还边用一双黑眼睛狡黠地瞟着主人。
见他气汹汹地站起来,老牛撒腿就跑。一人一牛气喘吁吁地在山道上约摸撵了两杆叶子烟的工夫后,老牛前脚进门,他后脚也一拐一拐地撵进了院子。
灶房门敞开着。女儿正蹲在灶前烧火,灶门上呼呼蹿出的火苗映红了她的脸蛋。女儿穿了件妈妈的灯草绒衣服,更显得身体像一只瘦瘦的小羊。
看见女儿,他对老牛的气恼顿时烟消云散,顺手从院里的草垛上抽出一把上好的干草,老牛立刻换了一副老实憨厚的嘴脸,冲他讨好地叫唤两声。他却不再理它,冲着灶房里喊道:“小小。”
小小赶紧往灶膛里传了一块儿半干不湿的树根。炉膛里的火顿时被压得小了下去,袅出来好大一股黑烟,呛得小小好一阵咳嗽。她急忙跑了出来。
他眼里闪着慈爱的光芒,他把手中的草递给女儿,问道:“咋你在烧火,你妈呢?”
“到二狗叔家的井坎边担水去了。”
看见小小手里拿了香喷喷的干草,老牛眼睛里立刻发出了柔和的光芒,它低了犄角,缓缓朝小小这边凑了过来。小小将草伸到牯牛嘴边,牯牛将嘴一张,小小却猛然将草挪开,牯牛吐出的舌头卷了个空,顿时又气又恼,别过了头,朝着他“哞哞”地叫了两声,那双牛眼睛就是不理小小。他哈哈一笑,喊道:“小小乖,老牛生气了呢,别逗它了。”
小小冲老牛吐了吐舌头,又扮了个鬼脸,然后抽出一把草来,塞进老牛嘴里。老牛感激地叫了一声,一边磨着牙齿,一边乖乖地跟在小小身后,走进了牛圈。
看小小将老牛拴住了,他将牛鞭子挂上墙,又走到草垛边,抽出一把草来,甩进牛圈。老牛抬起头,对他眉开眼笑地咧开嘴,感激地叫唤了两声,低下头大嚼起来。他这才伸出满是茧子的大手,怜惜地摸了摸那高耸的牛背脊,然后走到院子里。这时候,女人挑水回来了,在灶屋里的水缸里“哗哗”地倒了水。女人喊道:“洗手吃饭了。”他却扭头往外走去。女人奇怪地喊道:“吃饭了,你还到外头去整啥子?”他却已经出了门,在暮色中回过头高声应道:“我到坡地上去把犁头拿回来。”
一家人吃完饭,他走到院子里一看,一弯洁白的月牙已经爬上了屋后的山脊。皎洁的夜色中,对面山腰间飘起来一缕缕淡青色的山岚,随着风摆来摆去,变幻着不同的形状。女人在灶屋里洗碗,从窗户里望出去,觉得那山岚就像一床不停地变来变去的丝绸被面。
整个山村都在渐渐涨起来的暮色中寂静下去了。突然间,一只“快快黄”突然在对面山上的一块树林深处叫唤起来。旋即,从对面山头更高的一处山坡上传来一阵阵“喔吼——喔吼”的叫声,接着又看见红光一闪,片刻之后,传来浑厚短促的“嘭”的一声。像放了个“震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