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访客(2)

我想,真的没什么不一样。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我和小敏举行过一种仪式。早些日子在一个公交车站,我们一起在候车。我一直没有认出来。后来是因为坐在了一起,两个人都感到意外。我似乎就闻到了一种毛发烧焦的气味从她的头发上飘过来,这种气味让我回到那个午后,外面街道上的石板路白晃晃地反着光,我们隐藏在铺子里面的暗黑中,炉火一闪一闪地照亮我们的脸,我们一起在玩一种游戏。我先将小敏父亲打好的铁器摆放成各种不同的图案。我似乎看到小敏的父亲笑着对我们说,这么小就想拜堂成亲。边上的炉火把我和小敏的脸照得通红。

“也许你们真的是没见过面。我都快三十年没见到她了。”我说的当然不是小敏。三十年不是一个准确的数字,我和小敏的童年对于吴红来说更加遥远。如果我不去外地上大学,一直待在那条小巷里面,街坊邻居会每天为我们做媒。说不定我们真的会成亲。我想为吴红找到一个准确的时间坐标。比如我们共同知道的一个地方,共同认识的一个人。“对了,亚明,李亚明,她和李亚明处过对象。”我似乎是为自己洗清了嫌疑。

“你是说李亚明,”吴红警惕地打量了一眼我,“那她应该给李亚明打电话,或者是给云龙。”

“她是给云龙打电话了,我的电话就是云龙告诉她的,否则,她根本不可能找到我。”我的口气里面流露出对云龙的不满,“他就是爱管闲事,在工厂时就那样。很多事情都是他惹的。”我并不愿意将以前的事情说得多么详细,我摊开手说,“现在怎么办,她说要过来。马上就过来。”

我们决定要搞一次聚餐。是李亚明提议的。除了我、尚云龙,还有一个杨晓天。本来是没有杨晓天的。我们三个人在工厂中属于特别出众的年轻人。杨晓天算不上,他只是和李亚明走得比较近。李亚明提议时,杨晓天刚好在他宿舍玩。我们商量的时候,杨晓天不断地插嘴。说到一些麻烦的杂事时,他总是非常积极地说让他来,这样也就算上了他。但尚云龙好像不乐意,他说了很多刁难的话,但杨晓天仍然非常爽快地应承了。

杨晓天买回来两只鸡。当杨晓天将鸡从纤维袋里面拿出来时,我们全被吓着了。是两只大公鸡。杨晓天个子矮小,眼睛也很小。两只大公鸡的脚和翅膀是用草绳捆绑着的,但蹲在他前面眼珠仍亮得吓人,像是他的两个卫兵。尚云龙有点生气了:“谁让你买这么大的鸡?你买的不是鸡,是牛。”

杨晓天说话的声音很慢:“你不是说买最大的,我昨天晚上几乎就没睡。你说这次她要来。她要来我当然不能怠慢。煤炉子我也搬来了,是向门房借的。我一直在盘算究竟怎样才能够买到最大最好的鸡。我想,我得去郊外的农贸市场,路虽然远,但一定比普通菜场里面的好。早上天没亮我就去了。”我看他的眼睛,还真的像整个晚上没睡的样子。他的眼睛太小了,说话时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睁着。

“笨蛋!”我也不满意,尽管我什么也没干。我一直在玩着那只牛皮篮球,眼睛老是往楼下的球场看。球场上只有一个孩子拿着一个小皮球在投篮,但怎么也投不进去。这让我很着急。我在等待另外一个班的工人们下班,那样,就可以打比赛了,人如果足够,就打全场,如果不够,那就打半场。实际上,我的球技远不如李亚明,但球瘾却比李亚明大。现在,我觉得杨晓天比球场上的小孩还笨:“买这么大的鸡不是添麻烦么,到哪儿去找这么大的锅?再说,要将这么大的鸡煮烂,得花多少时间?”

杨哓天的眼睛虽然小,但他尽量地在眨巴,他要让我们觉得他一直在想办法:“我去去就来。”看来他真的是想到办法了。他敏捷地转身,一下子就不见了。一直没说话的李亚明这时开口了:“不管什么组织团体,总有核心和外围,你们看厂里面有书记、副书记还有组织委员、宣传委员,这就是核心,什么厂长、副厂长、工程师都得听他们的,更不要说那些车间主任,但外围还有班组长,再外面才是我们这些工人。我们打篮球也一样,”他好像是专门对着我说,“你知道,上场的是五个人,但一支队伍要十二个人。”

“那是替补。我们都叫他们是板凳队员。”我不以为然地说,“那就让他当板凳吧。”我不在乎。但我的话似乎就决定了杨晓天的加入。

杨晓天回来了。大家都没有看到他的脸,他的头上顶着一只硕大的铝锅,几乎只看到他的两条腿。铝锅的底一片漆黑,要不是他的两只手分别抓着铝锅的两只耳朵,你不会觉得这下面有人。

“这是食堂的大铝锅,”尚云龙叫起来,“你是怎么拿出来的?”

“我和老朱头说了,”杨晓天从铝锅里面露出他的脸,声音含混不清,原来他的嘴巴上还咬着一把菜刀,他将锅放在地上,然后将嘴上咬的那把刀像吐口水一样吐在锅里面。刀掉在锅里面发出很大的一种声音。大家觉得那种声音好像是从杨晓天身上发出来的,显得那么理直气壮。“我和老朱头说我们要炖鸡,需要很大的锅,他二话没说就将这个给我了。”

我和尚云龙都露出怀疑的眼光。李亚明说:“你说我们,这我们都是谁?”

“我说了大家的名字。”杨晓天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边上的两只大公鸡很配合地叫起来,声音洪亮,估计是刚才那把刀与铝锅发出的声音刺激了它们。杨晓天说:“我们该动手了。”我们三个人齐刷刷地盯着他,好像三个新兵对着行刑队长,谁都不愿意去执行命令。

“太大了,太大了,”我坐着没动,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谁杀过这么大的鸡?”我说,“你们知道,我连你们用弹弓打下的麻雀都不敢去捡。”

尚云龙走到两只鸡的边上比量了一下,马上就退回来了。他说:“我们这不是在杀鸡,是在宰牛。”这是他第二次将两只鸡比喻成牛。他还用眼角瞄了一眼我,像是在与我打暗号,以达成某种默契。

李亚明也站起来了。他走到后窗朝外面看了一眼。后窗外面是造房时劈开的山崖,隔着有一米多的距离。他回过头说:“谁买的鸡,就让谁来杀。晓天,你来吧,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你就在这儿杀吧,将它们的脖子一抹,往这下面一扔,等会儿我们下去捡就好了。”

杨晓天很勇敢地去锅里面拿起那把刀。他估计也没有杀过这么大的鸡,心里面有点儿没底。他将鸡抓在手上时,鸡与杨晓天似乎已经有了某种默契,并不挣扎。那把刀是轻轻地从鸡的脖子上划过的,当杨晓天将鸡扔出窗口时,我看到他似乎还做了个祈祷的动作。

我看到楼下球场已经有些热闹起来,两边的篮架下都散落着一些穿球衣的青年。还不断地有人加入进来。先到的往往会礼貌地将手中的球传给刚刚进场的,新到的会理所当然地接过去,运几下球,起跳、投篮。如果进了,会有喝彩;如果没进,也很正常。那个小孩早已经被挤出球场。我有些迫不及待,对李亚明说:“他们都在等我们了。”李亚明朝前面窗户下面的球场看了一眼,点点头。

我们四个人是一起下楼的。我拿着篮球与李亚明往楼前面的球场走去,而尚云龙与杨晓天往楼后面去捡那两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