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访客(3)

我站在阳台上,透过窗玻璃,看到一个类似于沈林霞的女人从远处走来。她走走停停,不时地会抬头往上面看。特别是她仰起脸时,我会看到她有点翘起来的上嘴唇,左边嘴角稍稍下来一点儿有一颗黑痣。怎么可能?这么想着的我会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往里面缩,好像是怕她发现。而我知道,此时最应该做的是打开窗户,然后,对着下面那个女人打招呼。

“是她么?”吴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的边上。她提早换好了衣服。阳台是朝东的,太阳已经落到了另外一面,我知道我们两个人的脸都会因为失去光线而暗淡,楼下的人不一定能看清这些没有光线的脸。“为什么不叫一声,你确定她会找到?”

我看着她从我们这幢楼的尽头弯过去。我看了吴红一眼:“你觉得应该叫吗?”吴红朝着楼下看去,楼层有点高。她嗓门很好,喜欢唱歌。去歌厅唱歌,她可以一直不歇气地唱下去,高兴的时候会扔开麦克风。所以,她觉得是没有问题的。但她笑了笑,应该是觉得不妥。但她还没有寻思到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妥。

“我没有看清楚,但看样子与李亚明不是很搭。”她坐回到客厅的电视前面,那些笔记本与水笔已经收起来了。水果也放上了。吴红在原来摊着笔记本的地方摊开了一本书。一本叫《品质》的时尚杂志,是春节女儿回家时落下的。书的装帧漂亮、精致,只是与下面略显古旧的茶几有些反差。

“李亚明很稳重,是不是与他当了那么多年局长有关?去年我们几家一起去三亚,他话不多,但总是说在点子上,而且特别会关心人,倒是他的妻子话里话外总透着点什么。”吴红似乎是在解释她刚才所说的话。

“他年轻时就这样,比我们都老成持重。我在当时叫发电厂,后来叫电力公司,再后来叫供电局。名称不一样,听起来感觉也不一样,发电厂时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工人,换成电力公司就觉得像是在做生意,叫供电局后怎么听都是个衙门。”

“亚明倒没什么架子。像供电局这样的部门,不要说局长,就是一般的职员,平时也都是拿脸色给人看的,”吴红正说着,门铃就响起来了。我站起来去开门,吴红追在后面,坚持着将话说完,“就是那些抄电表的都牛得不得了,好像他们抄的不是电表,而是阎王爷的名录。”

沈林霞穿了条绿色的裙子,能闻到她身上某种香水的味道。她一直喜欢绿色的服饰,我这么想着,并没有任何意外。意外的是沈林霞的手上拿着一本书。当然,她还背了一个包,也是绿色的,是那种深色的墨绿。她笑着与吴红打招呼,好像一直来就认识。吴红也一起笑着。两个女人就勾肩搭背地往客厅走去。

两个女人理所当然地坐到中间的沙发上。沙发很大,沈林霞将那只包放在沙发的一端,但她的手上仍然拿着那本书。书很薄,颜色已经泛黄,边角都打卷了,应该被很多人翻阅过,显得皱巴巴的。她将书卷起来握着,不认真看,以为她手上是拿着一种小吃。

我在沈林霞边上选了一把单人沙发坐下,耐心地等待两个女人将该说的话说完。先是对对方身材、皮肤以及气质的恭维,这些都是看得到的。接下来应该进入更加深入的交流,比如家庭成员、事业、财富与感情。虽然两个人从来就没有见过面,但就像在寂寞的长途列车上碰上一个可以聊天的旅伴。当然是有主次的。沈林霞主讲,吴红尽管很想说,但会适当地控制自己的发言。她知道这不是在歌厅。然而,她更知道的是应该让客人先尽兴。

“我很早就想来找你们的,但你们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走的时候只知道你去政府部门任职了,没有人知道准确的地方。”

“是地方检察院。”我觉得应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但后来我又去了其他地方。”

“对,想起来了,是叫检察院,听起来很严肃的地方。他们说起你,都是小心翼翼,就像是站在公堂上。”

“我只是在办公室当秘书,从来就没有上过法庭。”我说。我不知道我离开之后的那些日子里面,电厂的人们是怎么议论我的。是啊,我在检察院那么多日子,从来就没有哪个人到检察院找过我。

人生就是这样,想见面的人总是阴差阳错地见不着,而不想见面的又天天在你面前出现。”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你的电话,也无法知道你的地址。估计你也不知道,在这期间,我生了一场大病,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好不了的。我的头发全掉了,不过,很有意思,掉头发时,先掉落的是那些白发,等白发掉完了才开始掉黑发。后来,病好了,开始长头发,长出来的也全是黑发,但现在你们看,又有许多白发了。”她撩开自己的头发,让吴红看。吴红没有兴趣。我也觉得眼前的头发与常人的并没有区别,这让沈林霞的说法丧失了重要的依据。但沈林霞一点儿也不在乎。

“这场大病让我相信命了。”

“你吃素了,”吴红表现出惊讶,“有过仪式么?”吴红应该是想起信奉了佛教的老母亲,每天拿着一串佛珠坐在佛像前面。而我想起了童年时举行过的那种仪式。

“你是有宗教信仰了?”我想起了“皈依”这个词,想起那么多名人放下荣华富贵走进另外一个世界。我笑着说,“当年,大街上一个要饭的突然拉住你,说你面相不好,嘴角左下方的那颗黑痣勾上了六月的大水,这个月要犯水晕。”

“不是要饭的,是算命看相的。”

“就算是算命看相的吧。”我并没有讽刺的意思,“我一直在想,我们那么多人一起结伴走的,那个要饭的为什么就拉住了你?”

“为什么?”

我看到沈林霞的手上还握着那本书。“今天出门你翻过黄历了吧?”我错开话题。

“早几天就要来的,但这个星期也就是今天可以出门,”她的语气没有那么虔诚,“我本来可以早点儿来的,但我得去看猫师傅,她病了。”她对吴红笑笑,“是我的师傅,她姓毛,但样子长得太像一只猫了,我们都叫她猫师傅。你没见过她,要是你见到也会这么叫的。也许你觉得她更像一只猫头鹰。她戴了一副眼镜,下巴很宽,那地方总觉得有许多肉在往下坠。她个子高大。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面对的是一个男人。那时我才几岁,小姑娘谁不喜欢漂亮?她们的师傅都很漂亮,二班的罗娟,三班的素梅,都好看,特别是四班的王芳,长得就像画上的电影演员。她以前真的是演戏的,在越剧团里面演小生。我太喜欢她了。但我们一班的毛师傅却像个男人。而且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她开始把语气放得沉重,“我一直不知道她生病了,没人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她以前虽然对我不友好,总是对我的个人生活指指点点,但毕竟是我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