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匕首就揣在我的裤兜里。过去一个星期,我无心工作,食欲全无,行尸走肉般,揣着这把小匕首,晃荡在任何可能遇到拉根的地方,可是一无所获,除了不断发来的信息,拉根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去报警,警察很同情我的遭遇,但这种情况他们也没办法,说这种事情主要是生活作风和道德层面的问题,不犯法。毕竟他们你情我愿,没有谁强迫谁。警察这样对我解释,我想不通。我更加想不通的是,既然决定蒸发,他为什么还要不断给我发信息?在信息里,他一口咬定,是班代勾引的他。这个懦弱的胆小鬼,为什么就不敢当面和班代对质?
我坐在椅子上,越想越气,感觉心脏里有一个气球,被人越吹越大,几乎就要爆炸。我坐不住了,觉得非跑上一阵子不可,否则必疯掉。我狠狠地跑,好像再快一点儿,便能把拉根追上,好像再快一些,就能把心中淤积的种种甩在身后,就能把很多逝去的追回来。
运动裤宽松,裤兜里的匕首在跑步时很有节奏地晃动着,提醒着我,无论跑多么快,脑子都清晰地思考着班代和拉根的事情。
然后我遇见了她。
她跑了应该有一阵了,面色红润,气息起伏挺大。交会时,她又冲我笑了一下。
很多次,我们都在跑道上相遇,她会看我一眼,不动声色,表情冷冷的,看起来挺高冷,或者装着满满心事。像两辆在高速路上对向驶过的汽车,我们相遇很多次,但从未产生过交集,不曾出现在同一个轨道上。但每天跑步中看见她,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事情,像看见路边的一棵树、一张椅子、一个储物房,是必须的,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没什么事,我们将持续这种状态,在一天中天色暗下来后,彼此从对方的视线里经过数次,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居所,回到毫无波澜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应该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对她的印象是,身材算高挑,身材匀称,应该是长期坚持健身所致,三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还算好看。我们只是跑步相逢,没有其他关系。但她刚才竟然又冲我笑了一下,好像说,嘿,你也来跑步啊。我心里突然打起鼓来。这不是她第一次对我笑,近几天来,她的状态一改以往,脸上像储存了白日里的阳光,在我们交会的那一刻,突然就放射出来。
交错过后,我回了一下头,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她是谁?我心里冒出一个问题。这是第一次,我突然对她产生了兴趣。我再跑回起点的时候,发现她停在了路边,等我跑到身边,她跟了上来。
嗨,她说,跑步啊。这几天心情不大好呀?
还好。
早就想跟你打招呼了,看你情绪不好,就——
她欲言又止。
我笑了一下,说没事。
嗨,人生,能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开心点儿。
我停在路边,喘着粗气。她也停下来,似笑非笑看我。
我和班代是在大学球场认识的。
大学某个炎热而漫长的夏天,我和室友总是在晚饭后到球场散步,夏日夜晚凉风习习,年轻女孩们穿着短裙或热裤三三两两地走,风光无限,若是遇上跑步的,说不定还能领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风姿。后来遇到跑步的班代,室友被迷住,我俩准备拦路打劫,不料班代身体灵活闪了过去,为了帮室友拿下班代,我连跑三圈儿,累得半死时,班代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冲我喊,来呀,我等你。
你像一个人,我对旁边因跑步发出轻微喘息的这个陌生女人说,很像。我说的是那一刻的感觉,事实上,她和班代是不同的气质,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但那一刻,她们似笑非笑的感觉,非常相像。
谁呀?她说,不会是你前女友吧,或者,初恋?拜托,哥哥,这个撩人的套路已经很陈旧了。
我一时无言,只得继续跑。她很快就跟上来。我们并排跑了两圈儿。
要不要爬爬山?她提议。
我心里一动,折身就上了旁边的台阶。她跟上来。我们缓下来,一步一步往上爬。曲折台阶小道,可以直达山顶,途中伸出很多岔道,可以去往这座山的各个方向,路边的石头和防腐木椅子上,坐着一些人,年轻的情侣肆无忌惮亲吻,孤身的人只顾着刷手机,抖音里传出音乐和笑声,猛地会把人吓一跳……
我曾经和班代去过一个景区,是黔东的梵净山,那是一座名山,乘坐缆车上山后,还有更高的高处,蘑菇石经千万年风化矗立大雾中,性感迷人,远处金顶陡峭如刀。班代说,顶上有寺庙,我们该去求点儿什么。所以我们义无反顾地去,沿着陡峭山崖,抓着铁链攀援而上,过程十分惊险,然后又从另一边,沿着陡峭小径下山,事后腿软无力,像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运动,满足而又疲惫。那时班代说,这么惊险的路我们都一起走过,往后的人生,还有什么是不能一起渡过的呢?我深以为然。
现在看,走路并不代表什么。世上道路千万条,任何一条,都会让我们与另一个人相逢,就算同生共死过,随便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岔道,都足够我们分道扬镳、从此陌路。
但我和她并没有在岔道上分开。我们默契地选择了向上的道路,遇见一个亭子,难得正好无人,她说,歇会儿吧,缓缓。我说同意。
我们坐进亭子。已是半山,城市灯光让山里并不黑暗,远远看去,坐落在黔西北深山中的小城夜景也是不错。因为地势和海拔的缘故,风起时,我竟感到一阵凉意。
带烟了吗?她问我。
我双手上下拍了一下自己,以示自己轻装简行,除了钥匙和手机,再无其他物品。摊了摊手,我说,我不抽烟。
她笑了一下,其实忍忍也可以。没有什么事情,是忍不下去的,她又喃喃自语。
我说,忍无可忍呢?
她说,那就无需再忍。
我们笑了,为这两句幼稚的对话。
她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夜晚山里尤其清脆。她走到另一边,离我稍微远些,低声接电话。我无意去听她的谈话内容,只是借着昏暗光线打量她,身材匀称而结实,背影看来非常美好。我心里不由得动了动,闪过一丝无端的念头。这让我心生羞愧,但我很快想到班代,羞愧顿然消隐。虽然我曾阅人无数,但和班代结婚后,就及时收心,恪守本分。现在,班代背叛了我。意识到这个,心底里那株蔫了的枝芽突地抬起头来。
她突然回头,冲我笑了一下。好像她知道我心里怎么想,好像她已经看到我的难堪。
我听见她说,好,你明天来吧,好,再见。我慌忙前倾身子,试图遮蔽她的目光。
然后她回到我身边。我有一段长达十一年的婚姻。她说。
我愣了一下。
不过,今天刚刚签了离婚协议书,他说明天要过来取些东西。她晃晃手机,恋爱用了四年,磕磕绊绊才走到结婚,离婚却只用了不到一年,我一度努力逃避这个结果,没法接受婚姻解体,因它意味着过去多年的爱情和婚姻都是失败的,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我对她终于接受婚姻解体并坦言说出感到好奇。我一度将班代的背叛视为没有孩子的恶果,如果有孩子,将时刻提醒和警戒着我们是一体的,因为孩子存在,我们必须共生,如果遇见什么,发生什么,都将把思考点落在孩子身上,这样的话,也许就不会有拉根什么事,更不会有后来的事情。想到这,我后悔极了,早知如此,我们该生下一个爱情的结晶。
我说,你们没有孩子吧?
恰恰相反,我们有两个孩子,她比了一个剪刀手,一男一女。
看来孩子也并非维系婚姻的良药。可是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呢?
为什么离婚,重要吗?
不重要吗?
不重要了,曾经要死要活没法接受,现在看来,能有什么是没法接受的呢?爱情不过就像个面包,迟早得过期吧,如果不及时丢掉,就会发酸发臭,腐烂长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