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紧,我和班代之间的感情,是已经腐烂长蛆了吗?这么想时,我又想到了那把匕首。现在,它躺在我的裤兜里,安静、光滑,像未经世事的处女,等待被人抽出,刺向某一具肉体。它能精准地剜掉爱情里腐烂的那部分吗?答案不可知。但它已然不是一把处女刀了,这才是摆在我面前最为绝望的事情。
怎样,继续爬吗?她问我,有一些挑衅的意味。
行啊,我说,爬呗。
台阶时陡时缓,我们脚步声轻,像两个小偷,只有呼吸是明显的,像正在排练二重唱,粗糙而紊乱。树木时高时低,从城市传来的光线,就时明时暗。有时候我们远一些,各在台阶的两边,或者相隔几步台阶,分属不同的阵营与阶层。有时候呢,我们离得近,几乎贴在一起,手臂相互摩擦,轻微温热触感,撩拨着内心和身体。我几次想要牵住她的手,转瞬她又逃开了去。
我恍惚地遗忘班代这个人了,拉根更不值一提,深夜山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然而,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同样,她也还不知道我是谁。我们一路断断续续地聊,都是些无味的生活琐碎。很奇怪,我们都没有询问对方的姓名。后来台阶小道走完,进入相对较宽的车道,路我尚熟悉,往右转不远就是宽敞的大路,沿路而下就可下山。往左的路越来越窄,去往哪里我不知道。
她选择了向左,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啊?我跟上。
到了你就知道了。她大步走着,不得不说,她体力很好,而我已经吃不消了,慢慢就被落在后面。她发现我掉队,退回来,扶我的手臂,有点挽的意思,看你人高马大,体质还没我好,你多高啊?
一八五,我说,你呢?
我们比比。她停下来,挺立身子。我们紧紧挨在一起。我心一热,双手抱住她,顺势用右手压了一下她的头,她的头就靠在我的肩膀上。过程很短,不过两三秒,我松开她,她恢复直立。一六五左右,差不多了,我说。她有些慌乱地理了一下头发,貌似又笑了一下,你就猜吧。
是尽头了。
前行已经无路,旁边是一片废墟。时已夜深,残垣断壁横亘夜色中。折上废墟,她说,走,那里,看全城夜景,最合适。我爬上一堵断墙上,伸手去拉她,她却摆摆手,自己爬上来。风很大,我们晃了晃,我揽住了她的腰,很软,我们很快就稳住了。她没有拒绝。
眼下是这座徜徉在黔西北山上里的小城夜景,楼群林立,灯盏密布,像散落狂野的火焰,各自燃烧,各自璀璨。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城市的美,是如此辽阔、壮烈和凄美。
没骗你吧?她问。
是挺美,我说,我第一次来这里,你怎么知道这里?
她说,这是我家。又说,曾经的家。
眼下已是一片真真切切的废墟了,月光浪漫美丽,废址萧条荒凉。我们从断墙上跳下,彼此搀扶,踩着高高低低的地面往一旁走。脚下只有废砖、瓦片、破碎的家具,黑夜中没有一丝绿色,没有半点儿生机,到处都渲染着覆灭的气息与色泽。
这里已经荒芜,我们回去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很难过,好像脚下,踩着的是我荒废掉的家园。
不,她说,废墟已经长出了嫩芽。我只得借助她手机电筒光,仔细观察,果然在砖缝里看见几株探出头来的小草,在黑夜中紧张地晃着脑袋。
你看,那里有一片草地。她又说。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废墟中间,果真有一片草地,几棵树长在旁边。草长得很好,像一床绿色被毯,柔软地铺在地上,简直是上天为我们准备的。我兴奋起来,忘掉了内心的荒芜。
走到草地上,她坐了下来,我以前就常在这里坐,我喜欢这块草地,他也喜欢,孩子们都喜欢,后来规划山体公园,我们搬走了,城里分了两套,我们装修了一套自己住,另一套装修后计划出租。有一天我闲着没事,带外省返乡的闺蜜去看另一套房子,却发现锁被换了,开门的是一个女孩,比我年轻,比我好看……所以你知道吧,我们把所有美好都留在了这里,什么也没带进城里去。
我身心都慢慢冷却下来。我再一次想起班代,冷却的班代。我在她旁边坐下来,心里又难过起来,我们都把最美好的东西留在了远方,而把当下过成了一片狼藉,无法回头,不能回头。
我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才决定接受这个现实,并在今天签字离婚,我得到了一套房,可是你知道吗,我多么想回到这里生活,虽然我坦然接受了婚姻的失败,却还是对往日念念不忘,是不是很可笑?她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突然无比怀念往日,那些和班代在一起遥远的时光。心里难受到了极点,像一个气球被越吹越胀,终于砰一下爆炸了。我几乎要哭出来,声音哽咽。哦,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她吻住我。把我未说话的话全部堵住,用舌头裹回来,并送进来一些话,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今晚如果还遇见你,我一定要和你说句话。
什么话?我的舌头说。
忘了。她的舌头说,这里拆了后,成了一片废墟,我曾多次求他陪我回到这里看看,可他都不愿意……你是唯一一个陪我看这片废墟的男人。
草地真软呀,像一张大床。
这是什么?她的手碰到了我的匕首。
我一阵心慌,匕首。
匕首,干什么用的?
我心一横,杀人。
成了吗?
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