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过了半年,毛毛渐渐显现出异常。进食吞咽困难,表情淡漠,两手总是攥着拳头……夫妻俩惶惑不安,带着毛毛到医院做了详细检查,一张张轻飘飘的报告单,彻底摧毁二人的精神防线。当天下午夫妻俩就带着毛毛来到康复中心进行治疗。
毛毛在康复中心调治了一年多,未见立竿见影的疗效,素来倾心浪漫时尚的妻子,把满腹怨气撒到乔良身上。他每天下班回家,两个人都为琐事吵架,其实问题焦点在毛毛身上,终于有一天妻子摊了牌,提出离婚,乔良满眼泪水也没留住她离去的脚步。两人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防线终于溃不成军。乔良年年教高三,夜以继日地带领学生们向高考发起冲锋。他是个大忙人。毛毛每年都进行几个疗程的康复训练,接送毛毛的重担就落在体弱多病的母亲肩上。
3、
乔良回到空荡荡的办公室,屋里只他一个人。他的情况很特殊,学校平日对他蛮照顾的,课程表上第一节和最后一节从来没给他安排过课。但他从不晚来早走,极少请假。
乔良看见手机上有几条未读消息,就轻轻点一下微信图标,都是家长和学生咨询如何填报志愿的。他一一做了回复。屏幕上的一个班级群已经攒下一百多条未读消息。他点开微信群。这是他第一年任教高三的班级群,刚开始还是QQ群,那时腾讯尚未推出微信服务,几年后同学们又换成了微信群。有位男同学的爸爸是乔良的同事,他消息格外灵通,学校里的大小事他知晓后,都第一时间发布到群里。果然,这些消息都是同学们赞誉乔良的班里高考再次蟾宫夺桂的。乔良一直在群里潜水,极少发言,只是偶尔到群里看看同学们热火朝天的留言。
乔良有时点开“查看更多群成员”,把同学们整整齐齐的头像挨个审视一遍,那一刻仿佛时光穿越到十年前,他在讲台上字正腔圆地点了一次名。每次收起微信页面,他的胸口都会隐隐作痛,好像里面有根来回抽动的鱼刺,十年了这根刺一直都在。
全班五十名同学,群里只有四十九人。米小杏是个豁达开朗的女生,成绩虽不拔尖,可也不算差,中游水平。乔良给她定下的目标是高考分数跨过一本线。其他学科倒不担心,最让乔良放心不下的是她的数学。进入高三后,乔良没少给她补课。她的数学成绩不断提升,这样下去实现高考目标应该不是问题。
毛毛出生后的第三天,在病房里挨了妻子一通咒骂的乔良,没吃早饭就仓促赶到学校。她刚在办公桌前坐稳,米小杏便忸怩地递过来一本厚厚的习题集,问了他一道与“椭圆”有关的练习题。乔良正窝着一肚子火,前天晚上下了课,正是几名学生围着他接二连三的问题,他才迟了半个小时回家,若是下课后立马就走,说不定妻子就不会出事。他心中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猛地一拍桌子,然后把那本习题集“哗啦”一声扔到地板上。“这么简单的题,有必要问吗?自己做!”他把怨气迁怒于米小杏。米小杏咬着下嘴唇捡起习题集灰头土脸地走了。
屋里还有其他老师和同学呢,青春期的女孩特别爱脸面。他目送沈小杏低着头出门的那一刻,后悔了。再过几天就高考了,毛毛又刚出生,各种事挤成疙瘩。他忙得分身乏术,直到考完数学,也没再给她讲解那道习题。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那年高考数学正好考了那道题。他懊悔不已,无比沮丧。高考成绩下来了,班里其他同学都考出了正常水平,甚至是超常发挥,唯独米小杏马失前蹄,发挥失常,尤其是数学考得极差,导致总分低于一本线九分。这是那年高考留给乔良的最大遗憾。
几个月后,同学们已经到大学报了到。一个飘着蒙蒙细雨的下午,妻子打来电话与乔良发生激烈争吵,他正在写教案,恐被同事听到赶紧起身来到走廊上,一番低三下四地劝慰才勉强哄得妻子挂了电话。
正值初秋时节,窗外的雨丝如挂于天地之间的斜线倾落而下,梧桐树的叶子色泽尽失也已泛黄。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他情绪低沉,坐在电脑前翻开班级QQ群,从头至尾挨个看同学们的头像,看完后恍然发现少了一个人,仔细清点才发现缺了米小杏。
高考前米小杏分明在群里的,主动退群,说明她还记恨自己。从此,米小杏像断线的风筝,缺席了毕业后的所有同学聚会,与全体师生断绝了联系。乔良只知道她读了南方的一所不怎么出名的大学,其他消息不得而知。他曾向上学时与米小杏关系不错的同学探问过她的情况,可他们并不知情。
从此不管哪个学生问乔良习题,再忙,他也耐心把题解答完。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绕出那片黑黢黢的椭圆形的心理阴影。
4、
乔良在电脑上点开一个Excel文件,浏览一遍同学们今年的高考成绩,真不错!他有点儿沾沾自喜。这么多年,他教出如此之多的优秀学子,曾多次坐在主席台前向全市教师分享教学心得,可在毛毛面前他绞尽脑汁也束手无策。毛毛已经十岁了,智商却处在三岁孩子的水平。这让他每次登台作报告均萌生出盗名窃誉的感觉,连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还大言不惭谈什么教学经验?若不是陈方远下了死命令,他才不去受这份罪。每次讲完,他都垂着脑袋灰溜溜地从台上下来。同事们怎么想的,他并不晓得。可若有人当他面夸耀自己的孩子获取某种奖项,或者有其他什么上佳表现,他都认为是针对他的,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每每此时他不是黯然离开,就是木偶一般沉默无言。
他哀叹几声,点击鼠标关掉电脑,身体蜷缩在椅子上,十根白净的手指插进了蓬乱的黑发之中。
有次开家长会,会议结束后乔良留下一位家长,他的孩子成绩下滑较大,需和他单独谈话。他口若悬河地讲了教育孩子的一番道理后,那位家长临走时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说了句恭维的话:“乔老师,您的孩子一定很优秀吧,读几年级了?”乔良无言以对,脸羞得如猴子屁股,通红。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在人世间消失。
手机响了。乔良直视着屏幕上显示的打来电话的标注名,心中一凛,担心接通后自己抵不住对方的伶牙俐齿,会改变主意。他犹疑不决,迟迟没有接听,那首悦耳的《朋友别哭》的音乐声停了下来。“连电话都不接,有点过分!是不是拨回去呢?”乔良正思忖着,一条微信吱的一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还记得给你介绍对象的事吗?高考结束了,要不你俩见个面?”看来乔良刚才多虑了,打来电话是为相亲的事,可他还是忙把正要回拨电话的手指移走。
近些年,乔良相亲真够多的,可每次的流程都是按照同一个剧本演绎的。二手男还是挺值钱的,何况他年轻俊朗还事业有成。剧情的前半段女方都是分外中意,但他把毛毛的情况说出来后,对方的热度就立马降至冰点。他也尝试过采用倒叙或插叙的方式,可不等介绍完情况女方就中途退场了。他心如死灰,对再成个家不抱任何希望,和毛毛在一起生活,其实挺不错的。毛毛虽然头脑愚笨,可他很懂事,从不让乔良怄气。
思量片刻,乔良做出回复:“谢谢关心,还是算了吧。”过了十几秒,聊天对话框冒出几个字:“好的,别压力太大。”
火辣辣的日头散发着灼热的光,照射得乔良连头都不敢抬,校园里的花草树木也受了怨气似的耷拉着脑袋。他开着一辆银灰色轿车银鱼一般驶出校门。毛毛在母亲那里。近些年他待在学校的时候,毛毛都由母亲照管,去年毛毛到特殊学校上了学,开始那段时间学校要求家人全程陪读,他忙得抽不开身,也是母亲在学校陪着毛毛的。若是有康复训练,下午放了学她再送毛毛去康复中心。母亲有心脏病,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