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着我,长久地看着我,然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卧室门口走到我身边,把手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来,摸了摸我的头,他说,我说过了,儿子,剩下的要靠你自己完成。
说完,父亲走了出去,推开客厅的门,向远处望了望。然后他走了出去,消失在一片白色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父亲走后,我把那本破旧的笔记本撕成了碎片,然后重新拼凑起来,终于得到了一篇完整的小说,它用第一人称写就,内容是这样的:
往年的冬天没有这么冷,也没有这样大的雪。雪从冬至这天开始下,断断续续,一连下了半个月。
父亲走进我的房间,说,儿子,你在做什么?
我握着一根黄色的铅笔,笔头被我咬得坑坑洼洼。我仰起头看着父亲说,我在写作业,爸爸。
父亲弯下腰,拿起我的作业本,上面被我的手汗染得一片灰黑,我的手总是很爱出汗,直到今天仍是这样。父亲把作业本拿得很近,几乎要贴到脸上,眯起眼睛看上面的字。
父亲说,写得很好。我说,我还没开始写,上面只写了我的名字。父亲说,名字写得很好。我说,老师说我的字写得很丑。父亲说,有时候不是你的问题,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尤其是他们对你的判断。我说,老师会让我罚站。父亲说,那你就把他的椅子锯断,让他狠狠地摔一跤。你是木匠的儿子,你要学会用自己的手段报复。
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脸颊两侧不断抽动,虽然很轻微,但他的脸贴得很近,所以我看得很清楚。我甚至闻见他说话时喷出的热气,像我夏天时含着水龙头喝水时的味道,后来我知道那是铁锈味。
父亲伸出手,试图抚摸我细软的头发,但他没有。他收回手,走到我的床边,这时我看清了他的双手。父亲的双手沾满红色的汁液,他拿起我的枕巾,仔细地擦拭它们。他的手指修长但有力,关节处长满了硬实的茧子,那是一个好木匠的标志。
他擦完手,展开枕巾抖了抖,说,儿子,你已经长大了,不该再用这样的枕巾了。我看着上面的卡通狗,眼睛被父亲手上的汁液染成红色,茫然地望着我。我说,是的,从现在开始我长大了,我以后不会再用枕巾了。父亲说,也好,如果你想这样的话。
说完,他把红色的枕巾铺开,认真地叠成一个小方块,郑重地放进右侧口袋。父亲说,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我说,你好像要去很久。父亲把手插进装枕巾的口袋,想了想,说,可能会去很久。我说,这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吗?父亲说,也许是的。我说,我能和你一起去吗?父亲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对着手心哈一口气,搓着自己的脸说,天太冷了,等天气变暖和了再带你去吧。我说,好的,希望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父亲说,你忘了,你刚才就已经长大了。
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转身走出卧室,推开客厅的门,抬头看了看外面,走了出去。
我走到卧室门口,客厅的门开着,父亲忘了关门。我想过去把门关上,但我的双腿开始变得沉重,进而麻木,我逐渐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
我只能站在原地,风刮过我的脸,合上我的眼睛,我努力向门外看,黑夜里没有父亲的身影。
过了也许有二十年那么久,我才从黑夜里恢复知觉。客厅内侧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女人,她满含歉意地看着我,那是一张很熟悉的脸,我却记不起她的样子,只闻见她身上传来的浓重的铁锈味。
我走到女人身边,她的手指冰凉,但还是试图握住我的手,然后断断续续地向我描述了以下场面:
父亲走进镇上唯一的银行,从口袋里掏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水果刀,耐心地展开那块红色的布,把它蒙在脸上,在脑后系了一个死结,对工作人员说,我要抢劫。
而后三颗子弹穿过父亲的头颅,有一颗打中了他的左耳,我看见他的半只耳朵划出一道弧线,飞到两米外的水泥地面上。我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半只血肉模糊的耳朵,我的父亲是梵高,我想。
到这里我的短篇小说已经结束了,必须说明的是,如果这篇小说有手稿,那么它大概率写在一个破旧的作业本上,时间太久,纸页已经发黄发脆,上面曾浸透的红色汁液也早已干涸,颜色变深发黑,像烙铁在罪人身上留下的疤。纸上没有其他任何字迹,只有三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那是父亲为我取的名字。只要轻轻一碾,脆弱的纸页就会在手指间变成粉末,被窗外的风带走,在空中飘荡许久,最后落在没有尽头的白色里。
我放下铅笔,上面的橡皮和金属圈脱落已久,笔头上布满牙痕。右侧口袋有什么东西顶着我的腰,我伸手去摸,是一块红白相间的布料,包裹着什么东西。我把它拿出来,在桌子上慢慢展开,里面是一把水果刀,距刀尖三厘米处有一个豁口。
就在此刻,一颗红色水滴在地心引力的拉扯下,正在缓慢地爬过这道时间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