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有回答,这时收音机传出人声,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播报着一则新闻:……大雪……持续……天气……注意……极端……清晰……有限……徘徊……深感抱歉。
我和父亲面面相觑,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些什么,最终发现我们都只完整地听到了最后的“深感抱歉”,这几个字字正腔圆,无比清楚。
我不知道这场雪还要持续多少天,也不知道这样的极端天气让什么东西变得更清晰,或者它的来源是哪种风暴在这里徘徊,我唯一听到的是一个失真的女声,真诚地对我说深感抱歉。我想,我应该开始写作了。
我坐在桌子前,披着厚重的棉被,转起手里的铅笔,它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在我的食指和中指间飘荡。如果这是一把刀,我想,它可以杀死我的小说中任何一个人物,悄无声息地,不留下任何痕迹。尤其是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房间里只有收音机的电流声和我因寒冷变得沉重的喘息,我突然有点想念刚才的失真女声,想念她真诚地对我说的抱歉。
父亲说,儿子,你在做什么?
我说,爸爸,我在写小说。这一刻我发现我不能一心二用,在我说话的时候,我手里的铅笔停止了转动,它在停下的瞬间恢复了重量,压在我的手指上,碾出一道印痕。
父亲说,那你为什么不动笔写?你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我说,爸爸,这不是做一把椅子那样的工作,我现在没有头绪。父亲说,那是什么意思?我说,意思就是,我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父亲说,那不会比做一把椅子更难,如果你想好了要做一把什么样的椅子,你就只管从木料里把它掏出来。我说,我不知道,爸爸,我不知道我想写些什么,我只知道它会是一篇短篇小说。父亲说,你可以写一个抢银行的小说。
我试图转起手里的铅笔,为什么要抢银行?父亲微笑着说,有血,有打斗,或许还有人会死,也许大家会喜欢看这样的小说。我说,爸爸,我写的不是那样的小说。父亲说,那你写的是什么样的小说?
父亲简短的问题击倒了我,作为一个写小说谋生的人,我从来没有这样问过自己。
长久的沉默后,我说,好吧,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父亲说,我可以告诉你大纲,你需要自己填补细节。我说,没问题,爸爸,也许我不擅长编造故事,但我的确擅长想象细节。
父亲坐了下来,第一次在我的卧室坐了下来,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一个男人,也许是一个中年男人,走进银行,从右侧口袋里拿出一条红色头巾,蒙在脸上,在脑后系了一个死结,对工作人员说,我要抢劫。
我转着铅笔,等待父亲讲完他的故事,可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看向他,他同样微笑着看向我,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我说,爸爸,这根本不是一个大纲,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细节。父亲说,在很多时候,细节就是故事的全部。我说,但是这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红色头巾的细节,而且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是红色的。父亲说,你可以把这个故事想象成灰色的,只有这个头巾是红色的。我说,那它是什么样的?父亲犹豫了一下说,我说不好,也许像一块枕巾。
我开始在纸上写下什么东西。纯红色吗?或许有什么图案。父亲说,看你喜欢,也许可以印一些卡通图案,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我看着父亲,他好像很久没有刮脸,下巴和嘴唇上面扎满了胡茬儿,眼睛里有少许血丝。我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有卡通图案。
父亲耸耸肩说,可以把它去掉,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但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选择这样的图案。
我学着父亲耸了耸肩,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很像。然后呢?父亲说,什么然后?我说,爸爸,只靠这些东西是没办法写一篇小说的。父亲摇摇头,不,这些就够了。
父亲的坚定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也许这真的是一个故事。但绝对不够精彩。我还是决定开始写这个故事,毕竟我们被大雪困在这里,除了写作,我们没有任何能够对抗时间的方式。我和父亲,我们。
我紧紧地捏着半支铅笔,顶在凹凸不平的纸面上。我问父亲,这个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父亲说,冬天比较好一些。我说,为什么?父亲说,寒冷会让人清醒,没人想看一个混乱的故事。我说,可是,爸爸,你怎么能保证你的记忆足够清晰呢?父亲说,是的,儿子,没有人能向你保证,你自己也不能。
我有些无奈,于是写道:
往年的冬天没有这么冷,也没有这样大的雪。雪从冬至这天开始下,断断续续,一连下了半个月。
但很快我又陷入了困境,作为一个抢劫犯,他至少要有一把趁手的工具,一把枪,一把刀,或一把剑都可以。
我又转向父亲说,如果他是一个抢劫犯,他或许需要一把枪。父亲说,不,他没有枪,你知道,在我们这里,枪是非法的。
那他用什么?用刀,一把刀刃有豁口的水果刀。豁口在什么地方?在离刀尖三公分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豁口?他试图用水果刀切开一根骨头。用水果刀切骨头?爸爸,这很怪异。我知道,儿子,可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
写到这里,我已经开始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这篇小说了。我感到事情的发展即将脱离我的控制,纸面上灰色的字迹有些陌生,不像我的笔迹,它们彼此之间隔得很远,仿佛彼此之间也不熟悉。
我说,这样不好,你们应该连接在一起,字和字组成词语,词和词连成句子,句和句完成叙事,我才能完成我的小说。可是它们现在四分五裂,就这样杂乱无章地漂浮在纸面上,尖锐地碎裂。
父亲说,儿子,你在和谁说话?我说,没有,爸爸,我在自言自语。父亲说,自己和自己说话,这不是一个好习惯。我说,你管我太多了,爸爸。父亲说,等你长大我就不管你了。我对父亲的话感到很诧异,我还没有长大吗?父亲说,这取决于你,儿子,你觉得呢?
我不想再和父亲争论这个话题,把目光移向那堆破碎的词语,继续完成我的小说:
一个中年男人走进厨房,从刀架上拿起一把水果刀。
也许一把菜刀更合适,如果他准备造成一些威吓效果的话,你觉得呢,爸爸?我停下笔,询问站在门口的父亲,他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窗户开着,风从外面灌进来,掀起他额前灰褐色的头发,露出宽阔平整的额头。
父亲没有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认真回答我的问题,我觉得水果刀更好一点,他可以把它包起来,放在口袋里。我说,用什么包?父亲说,可以用那条白色的头巾。红色的,爸爸。我有点生气地纠正父亲。是的,我忘了,红色的。父亲低下头,仿佛对自己的健忘感到羞愧。
他拿起水果刀,用一块白色,红色的布包起来。
我在“白色”两个字上面用力画下两个叉,但它再也不可能彻底消失了,它已经出现在纸上,即使我在上面画了两个粗重的叉——我们约定俗成的删除符号——它依然留在那里,而且变成了上面有叉号的白色,被破坏的白色。
他仔细地把水果刀包起来,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右侧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