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太偏,来玩的人稀稀拉拉几个,古城又大,像撒进锅内的盐,眨眼就没了踪迹。孔杰端着相机开路,卫淇随后,巷道弯弯长长,这座古城和别的古城不同之处,更在于它除了土什么也没有,没有辅助的瓦、木、石头,附生的草木也没有。孔杰玩笑道,“这城里的主人是土吧?”他将手掌贴上墙,卫淇也将手掌贴上墙,平滑中有细碎的颗粒,带着沁凉微微硌顶掌心,再紧贴,那些颗粒仿佛有了生命,在掌心下不为人知地游移低语。
换了一条路,仍是同样的墙、台组成的各式房屋。卫淇心生好奇钻进一间小泥屋,泥屋小得如皮肤裹着她,她摸着它,克服隐隐的恐惧,努力幻想自己与它融为一体,慢慢地,长出墙、台、楼梯,伫立浩然天地间。猫身出来,已经不见孔杰。她唤了一声,孔杰在前头哎应。穿过一条商业街,蓦地抬头,四下早已剩她一人。
“孔杰。”她本能叫道。没人应。
“孔杰。”她有点发慌。依旧没人应。
古城很大,巷道交错,孔杰一定跑到前头去了,得赶近路追。卫淇钻进侧边的小巷,再一抬头,发现是片曾经的居民区,她快跑两步,跑进中间的广场,转得一圈,四面厚墙耸立的房屋将她紧紧包围。一股寒意突然自脚底蹿起,鸡皮疙瘩“轰”地暴突;再跑,却跑进相邻的另一个居民区,密集的房屋鼓着窗门大的眼冷静地瞪她,甚至向她逼倾过来。能清楚地闻到它们的生莽气息。静了两秒,卫淇也猛地瞪大双眼,屏住呼吸:“孔杰。”安静极了,只有她的声音,颤颤的,尖尖的。
“孔杰,你在哪儿?”“在哪儿……哪儿……哪儿……”竟然响起隐隐的回音,回音渐次传远又荡回来,短暂、连绵、延宕,仿佛从地心深处沁出的一个个质问。卫淇不敢叫了,竟像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一时骇得血液凝滞。她拿出手机本能地拨号,许是信号不好,那头只传来冷冰冰的女声,“已为您呼叫转移,请耐心等候。”哪能耐心等候,卫淇拔起腿,无头苍蝇般闷头乱钻乱跑,心脏跳得比她脚步还乱还快。为了抵抗恐惧,她边跑边背关于这座古城的诗,“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黄沙漫漫连大漠……”总是这样,她去过许多古城古镇,每到一处,便会想起相关的诗文,她又背了两首,差点被一面硬邦邦的墙壁撞倒。
跑到城边临近沙漠的地方,孔杰的背影撞进视域。这回,他没端相机,而是拿起手机。近一点,卫淇才发现他在拍视频。“这座土里长出的古城,雄伟壮观,住在这儿的人会怎样生活呢……”念念有词,更像本能发出的低语。孔杰从不拍视频的。只见他拍完视频,又端起相机,拍拍残墙拍拍沙漠,那相机镜头挺长,看上去有几分像枪。
路上,老陈打着方向盘慢悠悠告诉他们,卫淇生病那天的钱不要算了,出来旅行嘛,万事难讲,就当也给他放一天假。
10、
过去好几天,胃仍旧不舒服,里面有颗石硬的拳头时不时往上顶。老陈说:“积食没化尽,我带你们去一户牧民家吧,他们有种药茶就算吃一头羊都能化掉。”
卫淇故意歪过头看向窗外。老陈很容易通过后视镜看到后排人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她把头扳回来,正好目光对着后视镜,尽量自然柔和地瞟瞟。老陈直起身子,撩开眼皮,眼球先是转到前方后视镜,再转到右边车后镜,再转回前方,流畅娴熟。如同车上只坐着他一人。
一路往南,进入西部高原。老陈说,这里就是玄藏出疆的地方,他出了这,基本没遇到啥折磨了。路,越走越辽阔苍茫,天与地像被一双大手撕开,一股横穿宇宙的大风,将撕开的天与地吹得越来越远,回头看盘山蜿蜒的公路,奔驰的车微渺如甲虫。
一片金黄的胡杨林笼护着两户人家,未进村,狗吠惊起院前几位穿民族服装的妇女,接着又奔出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干活的妇女热情迎上来,另外两个年轻的停住绣花的手,跟孩子们一起羞涩地含笑看他们。
干活的妇女跟老陈打过招呼,长裙飘飘将他们迎进屋,屋子不小,正中的长条桌上摆满各种吃食。孩子们也跳着跟进来,躲躲闪闪,笑嘻嘻地围着他们,妇女说了句什么,孩子们又哄笑着跑出去。卫淇悄悄侧身对孔杰说:“他们该去上学的。”孔杰却没理她,回头跟妇女的丈夫寒暄。
老陈又跟妇女和其丈夫低声笑聊了几句,指指卫淇,妇女点点头,笑呵呵地转身去拿开水泡茶,丈夫英俊的面孔没笑,有点局促地招呼他们坐,又指指条桌:“吃,你们吃啊。”硬将几颗鸡蛋大的红枣塞给了孔杰。
卫淇接过滚烫的热茶,喝了一口,抬头环视,发现不单屋子不小,墙壁还挂满绣了图案的布毯,这让本来陈旧的木墙,显得温馨又好看。想起刚才那两位姑娘,于是问忙着给他们切馕饼的妇女:“这是你绣的吗?”妇女点头不好意思地笑。卫淇又认真看了几眼,妇女衣服上都绣着东西。花,几何形,动物,有的……说不清具体,一些抽象的表达。突然,一个念头穿透她,再抬头看那些布毯,就幻变成一张张厚大的纸。她不禁收敛目光,抿嘴深深地呼吸。
他们的普通话不太顺畅,彼此半猜半比聊了会儿,一大杯热茶令她有点内急,只得出来找厕所。
相隔老远,刺鼻的气味就撞进鼻孔。实在内急,卫淇狠狠地猛吸一口,憋着气冲进简易的旱厕,手忙脚乱地解决问题,这些天,为了避开这种旱厕,她甚至会刻意减少吃喝。扎裤子时,还是瞥见了蹲坑底的景象。凌乱混沌,秽物叠秽物,而她的,不过也是秽物,它们以最真实原始的面貌,从人体内出来。肠胃一阵翻腾,继而,如涌起汹涌的浪,激荡得肠胃连连打跌,卫淇仰脖风窜出厕所,对着空地,任由喉咙一次次洞开如闸门。
“呕、呕、呕”,翻江倒海,每吐一次,拳头就小一点,最后一口积食吐尽,整个人终于舒畅不少。理好头发擦净嘴,直起腰身。是片空旷之地,卫淇提手揩去呕吐激出的泪水,天地愈发辽远,群山比泪水洗过的眼还明净。她凝望那些环绕的群山,它们挺立齐天、静默如鸿蒙,像一个个古老的真理。一阵风窜来,又一阵,卫淇赶紧裹紧外套,风却鬼精地钻入骨髓。呼吸困难,风又狂又冷,逼得她移动脚步。远远地,那片类似高原的山腰,开着几朵白蘑菇,有白粗的炊烟,自蘑菇顶头袅出,成群的羊,细碎如白花般簇簇散于山腰。烈风吹刷着那白毡房,将它吹得愈发瘦小,却依然岿然不动,连细瘦的炊烟也只是歪了歪身。她昂头继续眺望,发现山腰脚,走着更多的羊、牛、还有人,数峰骆驼默默驮着家当——它们用自身的腿脚,在本没有路的荒莽之地,开辟出数条粗细不同的路。是牧民在转场,一路上随处可见,那些牛羊,人,顶风冒雨前往属于他们的栖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