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在《迷藏》中有一句经典的话,他说,让我花掉一整幅青春,用来寻你。他其实还写下过另外的两句:没有地图。我们一路走一路被辜负,一路点燃希望一路寻找答案。我的男孩女孩们,在青春的迷藏中,与朝气蓬勃的自己遇见。我们在最美好的年华里,迫不及待地和孩童的自己挥手告别。在莽撞的欢喜和好胜的欲念中,可以为了某个人,不求拥有地藏起全部的伤痛,不论曾经怎样渴望与他(她)并肩。
3、
我喜欢吃鱼,从小在海边长大。大清早,我跟着父亲去沈家门的水产码头,买回一个大泡沫箱的鱼获。我的母亲在家中的厨房,套上橡胶手套,熟稔地挖掉鱼头中猩红的腮,再用剪刀划开那些雪白的肚腹,清理其中饱满的内脏。战国时期一位姓孟的古人说过,君子远庖厨。我是小女子,我偏要目睹这物竞天择的残酷。有好几次,母亲剖开鱼肚皮,发现藏在里面的小鱼小虾,就会喊我过去看看。我记得有一回,从母亲手中接过一条微型的金色小鱼。小鱼还活着。我把它摊在手心里,听见它无比微弱的呼吸,我猜想此前它一定经历了一场摄人心魄的冒险之旅。
这条小鱼真是太会藏了。它居然反客为主,藏在了大鱼的肚子里。它让我想起了女儿床头的那本《安徒生童话故事精选》。那是我儿时的一本读物,现在已经漂流到女儿的手中。在那本图画书里,有一个让我记忆犹新的故事:一条被捕捞上岸的大鱼,肚子里埋藏着一个秘密,人们剖开来看,是一个缺了一条腿的小锡兵。身体残缺的小锡兵,意志却很坚定,他历尽艰险,最终找到了他爱慕的那个人,一位纸做的舞蹈家。一阵风吹来,吹落了小锡兵和舞蹈家,他们终于碰面了,在熊熊燃烧的火炉中,升华了渺小的爱情。五岁的女儿读完故事,便央求我买小锡兵,我跟她开玩笑,说小锡兵都藏在鱼的肚子里了。女儿从此吃鱼,一定要先拿筷子戳戳鱼肚皮,看看有没有她的小锡兵。
海边的游乐场里,有个孩子们百玩不厌的游乐项目:捞鱼。一次二十五元,不限时间。女儿撅起屁股,举着一个小小的粉色网兜,脸怼着椭圆形的充气池,不厌其烦地追鱼。我坐在旁边看,红色、黑色的小金鱼刚刚躲进一团阴影里,就被伸过来的三四只网兜齐齐捞起。这些小鱼不知道,那个陈旧的充气池就是一个楚门的世界,小鱼惊惶的躲避不过是增加了一些人类幼崽玩乐的兴趣。
从游乐场出来,我带女儿去朋友家里做客。女儿在客厅看动画片《小猪佩奇》,我来到走廊,被一面当作装饰墙的玻璃鱼缸吸引。我贴近玻璃,观鱼。朋友的鱼缸自成一个生态系统,那里有假山枯木,也有茵茵草地。我那热爱水族园艺的朋友端着水果盘走过来,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他一手缔造的小宇宙。他说,你看,我就是它们的上帝。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目光刚巧和一尾七彩的小鱼迎面相逢,它看到我,果断转身,迅速钻进了朋友设计的一个崎岖山洞里。七彩小鱼永远不会知道,它的迷藏,被我们尽收眼底。
我有时觉得,我就是那条执着于迷藏的小鱼。2008年春天,我和同期的实习生一起踏入社会,怀揣许多不切实际的理想与憧憬。母亲几乎每日耳提面命,她絮絮叨叨地说,你要好好干啊,工作第一。于是我早早来到实习单位,日复一日地擦桌子,烧水,还有拖地。我成了一张便利贴,哪里需要哪里贴。我在不知疲倦的打杂中,也得到了领导和同事的肯定。我感到一种廉价的满足,我时常在马路上奔跑,路过的海风就把我的头发高高地吹起。转眼岛城走进冬天,我按照领导的授意,参加了一场饭局。那是我第一次与“成功人士”们坐在一起。
我看着他们谈笑风生,一次次朝我举杯。红酒在高脚玻璃杯中轻快地旋转,涉世未深的轻信在纵横捭阖的围攻之下,令婉拒毫无还手之力。我努力钳制住渐渐模糊的意识,带着沾染到身上的烟草气味踉跄地出了包厢。我找到厕所,在便溺的气息中推开窗,凉爽的夜风呼啦啦地扑进来,和我撞了个满怀。我慢慢清醒,望着窗外的夜色,灯火阑珊。我胡乱地想,在某一盏灯下,会不会有人在等着那些成功人士回家?他们在酒桌上觥筹交错,他们的孩子会不会也在被人灌酒,在某个无助的时刻想把自己偷偷隐藏?他们要是知道了子女的遭遇,会不会感到一丝愤怒,或是一切如常?
我在厕所里吹了很长时间的冷风,一位大姐来厕所里找我,很大姐地拍拍我的肩膀,当即给我上了一堂职场礼仪课。我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尽,我红着眼眶听,这是我老实本分的父母绝不能教给我的游戏规则。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一条小鱼被网兜网住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