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少年辰光,一直有一片盛大的蝉鸣在我的梦境里喧嚣,像热气腾腾的青春,像一望无际的迷茫。
我在岛上念书,往返学校的德行路上,站着两排高大的梧桐。岛城的夏天,海风吹到脸上也是热的。穿过升腾的热浪,眼前的路就变得高高低低、弯弯扭扭。那些被人随意丢弃的棒冰纸,像蝴蝶一样,在我的脚边飞上来,又落下去。我懒洋洋地向着学校走过去,蛰伏在梧桐树叶上的蝉鸣,宛若倏忽而至的一场雷阵雨,十分急促地落了下来。我被这密集的响亮笼罩,仰起脸,眯了眼睛找,竟是连一只蝉蜕也没有看到。
我走进教室,在老师讳莫如深的表情中,跟班里的其他女生鱼贯进入另一间教室。那里已经拉上了窗帘,密不透风的遮掩,可不就是此地无银的最佳注解?这是一节大家期待已久的生理课。拿到课本的第一天,班里的空气就沸腾了,连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也迫不及待地打开课本,认真预习起画了男女生殖器官的内容。那是第53页。是的,我们对此了然于心,那一页的文字和图片像一罐猩红的辣椒酱,看得人额头发汗,内心肿胀。
作为女生,我们依然矜持,或者故作矜持。我们敏锐地捕捉到,男学生一天比一天突出的喉结,唇上黑密的绒毛,粗哑可笑的变声。我当然晓得的,他们也在关注着我们,热烈讨论着班里那个胸脯像岛屿一样高耸的女孩。身体向成年人的靠拢,使我们企图急速摆脱孩子的队列。性的懵懂,老师和父母的语焉不详,又让我们对自己,对异性的身体变化,越发生出好奇。然而,那堂男女学生分隔的生理课,让所有人大失所望。没有耳根发烫的画面,没有逼真的人体模型,更没有激烈的课堂讨论,老师面无表情,放了一个比兔子尾巴还要短的短片,片中的说教跟课本并无二致。打开窗帘以后,老师如释重负地宣布下半节课自习,这节课也不列入考试范围。我们对身体迷宫的一次期待已久的探险,就这样潦草地夭折。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月经的开蒙,是由一个女孩的突然倒下开始的。女孩的皮肤很白,仔细看,能看到皮肤下面青紫色的细小血管。她捂紧肚子,像一蓬委顿的雪,啪的一声,就散在了操场发烫的煤渣地面上。
那天,我们排着队,木然地站在烈日底下,听脱了发的校长训话。蝉声喧哗。校长的头顶不断地有汗珠子滚下来。他不疾不徐,掏出一块折叠成方形的手帕,小心拭了拭脑门,放回手帕,接着举起稿纸,继续讲。我们被校长跟这个夏天一样闷热的声音,晃得头昏眼花,前面一个同学的后背湿透了,他的后脑勺朝前面很快地点一下,又点一下,像是水中被钩子咬住的鱼一样,他在和睡眠做垂死抗争。我的目光从他的后背,慢慢地移到后脑勺上去,再从他的后脑勺,移到许许多多朝前面一点一点的后脑勺上。这时候,我忽然忧伤地发现,原来空中抛下了好多透明的鱼线,我们被引诱上钩,然后浮出白晃晃的海面。
当一切宛若一场默片,劣质音响掷出的尖啸,就是一柄突然进攻的利剑。利剑刺中了那个女孩,她悲怆地倒下,像是一个小说的开头。显然这一幕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校长讶异地闭上了嘴巴,他说的上一句话,还在以波的形式向前传播。我需要知道确切,于是我蹲下身子,穿过林立的小腿朝她凝望。女孩在地上痛苦抽搐。她的脸比纸还要苍白。老师们终于反应过来,喝令我们待在原地,他们跑过去,迅速包围了她。一个强壮的女体育老师抱起女孩,向着医务室的方向一路小跑。这是一个漫长的上午,校长朝骚乱的空气清嗓子,继续他催人入眠的训话。我盯着女孩倒下的地方出神,我始终没有站起来。女孩的位置空在那里,地上的黑煤渣留下一个浅浅的人形。女孩真实存在着,但我觉得,她是一蓬被太阳晒干的雪,与同为女性的我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我隐约感到,女孩来自身体内部的疼痛,和她发育良好的少女曲线有关。我后来在全班个子最高的女生那里得到了印证。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一只高贵的丹顶鹤。她淡淡地说,那是痛经。她的答案神秘又无情。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对月经产生了眼见为实的恐慌。月经到底是如何形成的,我无从查询,又没有勇气一问到底。我只知道,未来的某一天,我的身体内部也会流血,疼痛,甚至和那个倒地的女孩一样,阵阵痉挛。那一刻,我迫切需要得到安慰,可又无从得到任何安慰。
班里大部分女生都来了月经,可我的初潮迟迟没有动静。我像是被月亮遗忘了的一个角落,直到期中考试来临。初二四班的教室窗外,夏蝉嘶鸣。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我飞快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最后一道大题很难,我搁下笔,朝两边虚望了一下,大家埋头疾书,教室里只有笔尖在试卷上快速摩擦的沙沙声。我像第一个冲过终点线的马拉松选手,脸上尽是松弛的得意。忽然,我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身体感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潮湿。那陌生的潮湿来自我的两腿之间,仿佛有一条通体冰凉的小蛇,正从我的大腿游向小腿,又从小腿滑到脚脖子,最后倏地钻进我的鞋袜。我屏住了呼吸。紧接着又是一条小蛇,从大腿根部飞身而下,这一次它黏住了我的裤脚,它还在顺势而下。我疑惑地低下头,猛然发现,右脚裤腿下的一滩微型血泊。暗红色的血液,仿佛医院输液管调节器中的液体,它们耐心成型,匀速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