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裤腿,看血液一滴一滴地掉下去,我感觉教室里非常安静,整个教室似乎跟睡着了一般。没有人发现我的秘密。我暗自庆幸,然而我的鼻子很快嗅到了一股臭鱼烂虾的腥味,那气味来自我的身体。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我很羞愧,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羞愧。我想冲出教室,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时间似乎在我面前一屁股坐了下来,不肯再往前走了。腹部的肿胀和暗中的潮湿,让我微微颤抖,可我脸上仍旧挂着一副努力思索的表情。我的确在思索,我在想接下来到底该怎么站起来,怎么走出去。下课铃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以后才响起。同学们起立,交卷,离开教室,跑回家去吃午饭。这个过程在我看来是那么的漫长,我是一个虚弱的伪装者,还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座位上。我怕我的不洁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赶紧伸手挡住最后一个走上去交卷的同学,把卷子递到他的手上。
我接着表演,慢条斯理地开始整理书包,一边用余光扫视渐成空城的教室。真实的我躲在我的身后,终于,我艰难起身,转过头去观察屁股下面的椅子。那片沁入了木头纹理的血污,让我委屈得直想哭。我没有时间哭,用尽办法销毁了“罪证”。我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横亘在我的面前:从教室回到家中,我需要穿过大半个校园,穿过德行路,再拐进一个叫盛家塘新村的老式开放小区,那时的我又能藏身何处?
那是一个窘迫的夏天。我没有多余的衣物遮挡,想来想去,只有用书包打掩护。回家的路程只有几百米,可对那天的我来说,竟似万里归途。我把书包垂在屁股上,迈出细碎的步子,尽量不让两腿内侧的血线暴露。人们于是看到太阳底下,一个满面通红的女学生,低着头,姿势怪异地匆匆行走。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份秘而不宣的遮掩,如何抵挡得住好似夏天一般热烈的青春。
我想有时候,我刻意回避了朦胧的情愫。那个男孩有点胖,他的嘴唇很厚,微微上翘,笑起来就像是阳光暖烘烘地洒在身上。他有一个聪明的脑袋,很淘气,课堂上根本坐不住。老师为了维护课堂秩序,把他放到眼皮子底下,又把我这个班长调到他身边,于是我从后排来到了一排二座。我这位一排一座的同桌经常会带些小玩意来,有时是一只癞蛤蟆,有时一串知了,还有一次我记得是一条背上竖满了白毛的大青虫。不管是什么,他总是能成功地把我吓得吱哇乱叫。我很生气,怒目圆睁,好几天没理他。但我又觉得,有义务履行好班长的职责,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把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要求誊抄两份。很多年过去以后,当那个昔日的男同学,把他那本写满作业要求的簿子拿给我看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深藏在青葱岁月中的一份干净到苍白的喜欢。
上自习课时,同桌喜欢倚着墙坐,这样无论听讲,还是做作业,他永远都面朝我歪斜着。我曾严肃地跟他指出过多次,他也不吭声,只看着我笑。等我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我很暴力地把书甩在他粗壮的胳膊上,以此显示抗议和轻蔑,他却十分开心,并视之为两人有益的互动。少女的敏感让我敏锐地察觉到,其他几个女生对他的好感和追求。她们围在他身边,听他高谈阔论,并为他带来爱心早点和零食。我对此是不屑的,我用漂亮的分数回击她们,我觉得她们很可笑,可心里满是被侵略的警惕。同桌对我的冷漠感到了困惑,他挠着头,邀请我参加他的生日聚会。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我为他动手做了一个能亮灯的建筑物。同桌生日那天,在征得父母同意后,我去了他家,看着那些女同学在大伙的起哄中,羞涩地走向他,手里抱着豪华赛车模型、拼装航母等等。那些礼物一看就很贵。我四下找垃圾桶,想把手里的破玩意儿赶紧扔了。我看到他也在看着我,我不想再待下去,转身要走。他立刻穿过人群,来到我的身边,讶异地问我怎么不多玩一会儿。我说作业还没有做。他忽然盯着我的手说,那是送给我的吗?我很没底气地“嗯”了一声。他看上去很高兴,提出要陪我回家,被我当即拒绝。我走出他的家,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我仿佛还能听见,他家中传来一阵阵少男少女的欢笑。夜色沉郁,我抬起头,看到一轮和我一样闷闷不乐的月亮。
我就这样和我可疑的初恋捉着迷藏,感受着来自异性的欢喜,我亲手把自己的双眼蒙上。工作以后,我一度和他失掉了联络。突然有一天,我被拉进一个三年级四班的微信群。散落天涯的同学们在十分有限的线索中,被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地找到。我们组织了一次十年后的同学会。再次见到昔日的同桌,他又胖了一些,厚厚的嘴唇有些拘谨地笑着。我看到他的一条胳膊上挽着他娴静的妻子。他的妻子就是当初追求他的其中一个女同学。我们礼貌地点头致意,没有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