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母相同(2)

二、

她还是先回了一趟老家。那个生养她、结束她童年的家,也是她用很多个挑灯学习的夜晚,换来逃离的资本的家,隐藏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山村中。自从写作后,接触到一些文学圈里的人,大家都说,故乡和爱情,是文学永远的母题,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她的笔,几乎不曾提及这两样。她曾经在一篇小说中写道,童年的灰暗经历会将一个人的心塑造成两种样子:一种像蛞蝓一样,遇到一点儿挫折就像浑身撒了盐,瞬间化成一摊水;一种像核桃,坑坑洼洼且坚硬无比。她认为自己是这两种形态都具备了,有时敏感脆弱,有时又冷硬如铁。

双开木门上两个黑黢黢的门环间,落了一把铜锁。她轻轻推了一下门,门呻吟一声开出一个半掌宽的空隙。她的目光透过这个空隙,先是落在厅屋中央的四方木桌上,再移到木桌后面的长条书几上,又扫了一眼书几上方的江山红日中堂画,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书几中央的一座老式摆钟上。她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爬行,那记忆中的画面像按压至水下的皮球,松手的那一瞬猛地蹿了上来。

四方木桌上,摆着好几道下酒菜,有咸鸭蒸花生米,有青椒炒鸡蛋,有蒸茄子,还有一道丝瓜汤。桌子两边,坐着一男一女,正在举杯,杯中的白酒叫“醉三秋”,是她刚从隔壁村的一个小商店买来的,跑腿费是一根冰棍。那对男女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他们的声音很小,又或者是她专注且紧张于偷窥的行为中,听觉暂时丧失了。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V领紧身T恤,衣服将她那雪白的脖颈、圆润的胳膊衬托得如镀了月色。女人站了起来,端着酒杯,从桌子这边慢悠悠地走向男人那边,她发现女人穿着一条雪白的裤子,裤腿宽松,随着她的步伐微微颤动,像微风拂过水面产生的波纹。男人侧了一下身子,准备站起来,女人的一只手却按在了他的胳膊上,没有让他起身,然后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男人的酒杯,男人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话,女人笑得像一朵被风吹拂的花儿,枝叶摇摆,然后他们各自仰脖将酒一饮而尽……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而男人却不是她的父亲。

她已经12岁了,虽是懵懵懂懂的年纪,这场景仍然像一枚炸弹,穿过她的双眼,到达她的大脑,摧毁了她灵魂的一部分,那部分里肯定是有叫“天真”和“童年”的东西。摆钟的“当当当”声正好响起,掩盖了她逃跑的声响,以及不比钟声弱的她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有时候想,如果没有看到这一幕,她这20年会不会过得不一样。有时候她也觉得是天意,注定要让她看见,让她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姐姐那时候吃完饭就去同学家写作业了,弟弟还在和小伙伴们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不过她猜测,即使被他们看见这个场景,也不会产生影响,姐姐粗枝大叶惯了,弟弟还小,根本不懂这些。只有敏感,并且善于观察细节的她,会对这样的场景产生无尽的想象,又让这想象在后来的岁月里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自己。

“当当当……”这记忆里的钟声穿过20年的光阴再次敲在她的心上。她一阵心慌,抓住门环,用力拉合木门,将门缝里的场景和钟声关在了里面。

“二丫头,你怎么来这里了,从你弟那边过来的?”是父亲的声音。

她扭头,看到父亲扛着锄头,慢悠悠地走来,背后的锄头把上挂着一篮子豆角、青椒、茄子。

“还没去镇上。”虽是说谎,却因淡淡的语气不露一丝破绽。

父亲没有多问,放下锄头和竹篮,到压水井边压了一管水洗了手,掏出钥匙过来开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好像从未拥有过这个家的钥匙。这把锁有几把钥匙呢?父亲一把,母亲一把,弟弟一把,或许姐姐和弟媳也各有一把,唯独她是那个例外。真悲哀啊。

她去曾经和姐姐一起住的房间看了看,屋子里堆放着很多杂物,床是空的,裸露的床板上放着两个稻箩。她又进了父母的卧室,盯着三门橱玻璃后贴着的全家福发呆。照片背景是颜色虚假得过分的碧海蓝天和椰树。父母坐在长凳上,弟弟坐在他们中间,姐姐和她站在他们的身后,姐姐和弟弟都笑得很开心,她穿着一件姐姐穿旧了的大红色棉袄,板着脸,眼睛仿佛在瞪着拍照的人。她还记得拍照那天是弟弟的10岁生日,本来准备只给弟弟拍的,姐姐说,家里连一张全家福都没有,应该拍一张。这个提议得到了父母的一致同意。临出门的时候,她其实不想去,甚至很想大喊出来:我和你们又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不拍。但这句话在心里七上八下乱窜,没有冲出她的口。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她顶瞧不起自己的地方——敢怒不敢言的胆小鬼。她再次仔细比对他们姐弟仨与父母长相的相似度。姐姐长得像母亲,白皮肤,大眼睛,但眼间距有点大,下巴有些前倾,导致脸部内陷,从侧面看,像半个括弧。弟弟长得像父亲,皮肤有点儿黑,方脸,浓眉大眼,鼻子很坚挺,看上去一脸正气。只有她,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在这张全家福里,她像一头混入羊群的猪。

她想到班里那个双胞胎哥哥说的话。在她的家里,大家都是同分母分数,只有她一个人是扎眼的异分母分数,并且,没有人愿意和她通分。

8岁的时候,邻居拿她开过玩笑:“你是你爸妈上街捉猪崽的时候,在猪窝里捡来的。”

她说:“你骗人,我又不是猪。”

当时父母都在场,却没有反驳,更没有给她安慰。她很生气,流着眼泪跑开,跑出门的时候,摔了一跤,没有人过来拉她一把,反而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虽然不怎么疼,但她哭得更厉害了。这是她学龄前,唯一记得的一件事。

后来,她隐约得知,她出生后,因为又是一个女孩,父母想要一个男孩,动过将她送给别人的念头,但最终为什么没有送,原因她不太清楚。

她在门缝里看到的那个男人是这方圆几十里很有名的篾匠,他做活儿仔细,按工计费,却从不混时间,编制的竹制用品好看又耐用,所以乡亲们有需要就会将他请到家里。他一日三餐在雇主家,但不留宿,往往这一家做完了,就会受到村里另一家的邀约。男人叫刘长根,就住在邻村,那个夏天,他在她们家待了半个月之久,编制了一床竹席、两个稻箩、两个竹篮,还修补了簸箕。重要的是,刘长根完工走后,村里就有了一些流言,父亲没过几天就回来了,虽然是回来“双抢”的,但他在家的那些天,火气一直很大,家里的气氛也如乌云压境。

一天,她受父亲的吩咐,带着弟弟,揣着二十块钱,上街去买肉、买盐、买酱油。走到小溪上的拱桥上时,弟弟趴在桥边说:“好热,我想下去玩会儿水。”她也很热,即使打了一把雨伞,也根本挡不住太阳的热情,她的衣服已经汗湿了,脚上穿的塑料凉鞋感觉像要熔化。她想时间还早,待会儿跑快一点儿,不耽误晚上的肉下锅就行。下了水,他们就被小螃蟹、小鱼小虾牵住了脚步,等意识过来时,阳光已经稀薄了,她拽起还不愿起身的弟弟,倒掉好不容易抓住的、盛放在雨伞中的小鱼小虾,快步赶路。越着急越快不起来,湿了水的凉鞋跑起来滑溜溜的,脚一直往外蹿。他们索性脱掉凉鞋,赤脚奔跑在山路上。到了街上,她奔向常光顾的那家肉摊,发现肉已经卖完了,又去了另一家,案板上油乎乎的土布下面,还盖着一块肉,她舒了一口气。“称一斤肉。”她一边说,一边去掏裤子口袋里的钱。右边没有。左边没有。明明她把那两张10元折得整整齐齐,放在裤子口袋的。她不死心,把两只口袋底翻出来,又去翻弟弟的口袋,都不见钱的踪影。她吓得浑身颤抖,甚至打了一个冷战。肉已经切了用草绳系好了,肉铺老板提着肉,看着她,准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好意思,钱不见了,肉不要了。”她红着脸说,拉着弟弟往回跑。肉铺老板在后面骂了一句娘。

弟弟焦急地问:“不买冰棍了吗?”那是父亲答应他们的,买完东西,可以一人买一支冰棍。她气急地吼:“买什么冰棍,就知道吃,钱都不见了,赶紧回去找!”

一路往回找到石拱桥边,太阳已经落山了,还是没有找到钱。她确定,下水前,钱还在,卷裤脚的时候,她特地拍了拍。钱难道是落在水里,淌走了?他们又顺着溪流找了一会儿,直到天暗了下来。

她不敢回家,于是带着弟弟走过石拱桥,穿了山道,坐在山坡的大石头上。弟弟吵着要回家,她说天黑了,现在穿山道,会被狼叼走。她不是吓唬弟弟,周边山上确实有狼,因为村里的猪崽曾经被狼吃得只剩残骸丢在小溪里,但那一刻,她觉得回家比遇到狼更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