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2)

“是的,你知道现在美国木佬佬州都可以合法卖大麻了。珍妮说种大麻钞票来得快,现在餐馆又难做,所以木佬佬中餐馆老板改行去种大麻了,那帮墨西哥人和福建人也跟去打工了!”

冬琴用杭州话“木佬佬”来形容“很多”的时候,眉飞色舞、表情夸张。冠平摇摇头,觉得难以置信。不过找不到工人也是事实。连着两天,他和冬琴从早到晚一直在捡树叶,等下再辛苦几个小时,就可以完工了。

昨晚风大,冠平注意到车道上停着的两台车上也覆盖了不少树叶。一辆白色SUV是他和冬琴的,另外一辆蓝色皮卡车则是房客强生的。三十出头的强生在翡翠堡警察局工作,是个韩裔美国人。他住在冠平家搭建在后院车库上的小木屋里。小木屋不大,却是独门独户、五脏俱全。

冠平正纳闷儿强生怎么还没回父母家过感恩节,却见他推门从楼梯上下来,金毛大黄乔伊跟在他后面。乔伊一见到冠平,就扑上来猛摇尾巴,一脸讨喜状。冠平从小就喜欢动物,总想在退休后养只小狗每天陪他蹦蹦跳跳多热闹。但每每想到有洁癖的冬琴提到小狗小猫时的嫌弃表情,他就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杨先生早安!”高大魁梧的强生说一口纯正英语,很自觉地隔着大概六英尺的距离跟冠平打招呼。疫情虽然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但对冠平夫妇这样的老人来说,还是小心防范为妙。强生是个有礼貌的小伙子,刚搬来的第二天就送一箱橘子过来,冠平夫妇都对他印象甚佳。

“我等下就回爸妈家过节了,昨天本来想去找您和杨太太,但回家太晚不好意思来打搅。”强生说,“感恩节之后,我女朋友要搬来和我一起住。因为之前租房子的时候,合同上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多个人是不是要增加房租?”

“这个……”冠平向来不管这些事,迟疑道,“这个不急,等你过节回来再说吧。”

“好的,好的!我知道,回来我找杨太太商量!”强生会意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仰起脸对金毛大黄吹个口哨,“乔伊,上车!”

乔伊还在向冠平殷勤地摇着尾巴,但一听到主人指令,它立即跳上了那辆皮卡车后座,吐着舌头把头伸到窗外。强生也从车里伸出头,向冠平挥手道别。冠平眯起眼睛,挥挥手望着强生的车远去。

应该是三十年前了吧,强生现在住的这个小木屋里住的是冠平夫妇。那时候冠平刚从翡翠湖大学的访问学者转念博士,初来美国和他团聚的妻子冬琴也不过四十出头。冬琴抵美后不过一个月,两个人就从教堂招租广告上找到这个小木屋,搬离单身公寓。

莫里森夫妇似乎和冬琴特别投缘。老夫妇没有孩子,生前授权给教堂,将所有遗产由教堂拍卖后捐献给慈善机构。老莫里森在遗嘱中加了一行字写明:如果杨冠平夫妇愿意买下这栋房子,请以市场价的一半价格卖给他们。

于是,在莫里森夫妇先后去世的几个月后,冠平一家从后院的小木屋搬到了这栋大房子。

年少时总觉得日月悠长,一天光景好似度了一年。活到冠平这把年纪,一年也好像是一天。一转眼,他和冬琴已是莫里森夫妇当年的年龄了。想到这儿,冠平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已然成了苍苍老朽,冬琴比自己小五岁,也已年过七十。

夏冬琴会折腾。她在老家杭州是牙科医生,来美国后却改行成了房地产经纪人。冠平心知肚明,冬琴其实从未真正喜欢过牙医这个职业。他还记得当年冬琴怀上小砚时曾对他抱怨过:“罩个白大褂像个剃头师傅,从早站到晚,站得我脚膀骨都站断也就算了,你不晓得有多少病人嘴巴一张开,这个臭啊……”

冬琴一脸厌恶地啧啧道:“我一点儿都不夸张,真当像人家屋里厢用了祖孙三代的马桶,臭气熏天!今天我真当熬不牢了,对这个病人讲:‘你们屋里厢的马桶,是不是也要天天用竹丝笤帚刷刷清爽的啦?你这牙齿怎么从来不晓得刷?我戴个口罩都被你熏杀的啦!”

有时候冠平真吃不消冬琴这直来直去的脾气。这种让人下不了台的话,他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他照例是笑着没搭腔,俯身去摸摸冬琴隆起的肚子。结婚这么多年,冬琴是撒娇嗔怪也好,动气撒泼也罢,冠平的反应,永远是淡淡一笑。他素来不愿和别人争辩,哪怕是自己太太。有一年去参加一对新人婚礼,新郎新娘要冠平夫妇透露他们婚姻长久的秘诀,冠平想也没想就吐出三个字:怕夫人。

关于丈夫之所以怕夫人,作家张恨水有过很经典的论述:有些是因为夫人无见识,唠叨得厉害,不屑与她争长短;有些是因为心里爱夫人,不愿意让她难堪,宁可自己委屈些;有些是因为夫人有本领,想她辅助,不敢得罪她。他杨冠平,当归在不愿意让夏冬琴难堪这一类。

对于冬琴改行做房地产经纪人,冠平心里虽然觉得惋惜,却也没反对。冬琴是那种看到喜欢的房子眼睛会放光的人:“看到这里嘎许多好房子,让我想到从前屋里厢在西湖边的老房子,也是独门独院哦。我前两年回去路过,还看到门口那棵桃花树开得旺盛。”

冬琴一边感叹一边摇头道:“我老早同你讲过的,那棵树还是姆妈怀上我那年种下的。许多年过去了,我都已经变老霉干菜了,这棵桃花树倒是越开越闹忙了!”

杨冠平是在杭州的大学留校任教第二年认识夏冬琴的。

有一天晚上他和几个单身同事看完电影,骑车抄捷径回学校教工宿舍。谁知那条路正在修,当中被挖出一个大坑,乌漆麻黑也没个警示灯。骑在前头的冠平连人带车掉进坑里,满脸鲜血地被送去医院急诊。这飞来横祸造成冠平下颌骨骨折,左边磕掉好几个大牙,也让他认识了在医院值班的实习医生夏冬琴。

冠平在急症室忍痛睁开眼,迷糊中看到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安静地站在两鬓斑白的老医生旁边。冠平脑海里不禁浮出八个字: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当年的夏冬琴不光工作吃香相貌好,又是杭州本地姑娘,追求者甚多。但冬琴对穷孤儿杨冠平情有独钟,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那个年代知识分子是不吃香的“臭老九”,但冬琴和冠平一样,从来没有相信过“读书无用论”。每次医院有老专家在食堂门口被贴大字报,回家后冬琴都是一改往日的叽叽喳喳,和冠平闷头吃饭。那段荒唐的日子,冠平的不少同事都在教研室打牌、吹牛,冠平甚至学会了抽烟。是冬琴把他拉回家,翻箱倒柜把能找到的香烟统统搜刮出来丢进垃圾桶,然后从衣柜顶上老岳母在他们结婚时送的樟木箱里,摸出一本不知道哪里弄来的《英华大词典》,让冠平每天和她背上几十个单词。

“冠平,我是绝对不相信这种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冠平家的这栋房子地势很高,站在院落眺望,远山黛影,半掩在薄雾里。现在翡翠堡几乎看不到这种木片贴墙的老屋了。这么多年,冬琴其实一直想着要换栋新房子,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比这位置更好、院子更大又价格合适的,也就作罢。

冠平是舍不得离开这栋老房子的。他还记得女儿小砚刚到翡翠堡时,一大早看到后院的鹿群在吃草、兴奋地冲过去时的欢呼雀跃。一转眼,他们的外孙女艾米丽已经是小砚当时的年纪了。当年冬琴执意要让小砚在国内念完初中才来美国,一来冠平刚找到工作,二来冬琴认为国内基础教育比美国强:“而且我请教过专家的,哪怕再过几年出国,像她这种小姑娘英文达到母语水平是没问题的。”这一点,事后证明冬琴是对的。小砚现在在纽约一家律师行工作,英文比很多美国人还好。但这孩子似乎总和冠平夫妇隔了一层膜,更不要说她刚来翡翠堡和他们团聚那几年的各种叛逆了。

冠平至今还记得,那天老师一大早打电话来说小砚有一个礼拜没来学校,问她是不是病了。可冬琴发誓她明明看着女儿每天穿着校服去学校的啊。兜兜转转两个人发疯一样开着车四处找女儿,居然在大学城的酒吧街上,看到小砚和几个小瘪三靠在墙根上抽烟。后来才知道,女儿这几天都是一大早穿了冬琴给她准备的校服出门,中途提前下车,去公厕换了自己喜欢的衣服,就去外面游荡了。冬琴看着眼前这个抹着大红唇、穿着迷你短裙、露出一大截肥白大腿的女儿,气得全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