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3)

那段时间的夏冬琴和杨小砚,天天像一对毛发悚立、斗得不可开交的红眼鸡。有一天冬琴气得忍不住给女儿一个巴掌,小砚居然打了911,冲进门来的警察差点儿给冬琴戴上手铐。噩梦,噩梦啊!从前冠平一想到那段日子就摇头,现在想想,这算什么噩梦呢?有几个孩子没有过青春期的叛逆?更何况那些日子就算有噩梦也是好的,小砚还在身边,自己和冬琴也正当壮年。两个人每天都铆足力气仰望着高处的云天,期待登顶后一览众山小的喜悦。

空气真是新鲜啊!出得院落,每次走上健步道,冠平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今年又是个暖冬,全无料峭寒意。健步道两旁的树木,大都只剩下灰白嶙峋的枝干,枯叶深深浅浅落了一地。早先落下的叶子被人踩成深褐色,又有新的叶子落在上面。稀稀疏疏的暗铜色,偶然掺杂点儿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新绿色。在暗铜浅绿和深褐之间,是泛着光的柏油小道。这斑驳的调色板一直蔓延到无穷无尽处。

一大早,这条路上像他这样散步的老人还真不少,比如镇上教堂八十好几的老牧师伊望。像竹竿一样高瘦的伊望,今天又穿一件宽松的连帽运动衫,手里牵着他那只精壮的小猎犬,猎犬的嘴里还叼着根树枝。伊望从后面超过冠平时,回过身和他打招呼:“平,教堂又恢复做礼拜了,有空来参加参加活动吧,你和琴好多年没来了,大家都很想你们啊。”

冠平礼貌地朝他笑笑。这么多年来,冠平夫妇有一搭没一搭地上过教堂,却一直没有信教。夫妻两人总是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光、空气、陆地、星斗、动物和人,都是上帝在七日之间创造的。

冠平一边走一边深呼吸,忽然想到了米娅寄来的贺卡。米娅提到她父亲染疫去世了,唉,这场疫情真是让很多家庭失去了亲人。疫情刚起时,冬琴和冠平连门都不敢出。每天盯着电视新闻,既担心国内的亲戚朋友,更担心在纽约的小砚一家。尤其是接到住在纽约皇后区的杭州老乡汪医生染疫去世的消息后,冬琴更是坐卧难安:“那时候下乡巡回医疗,汪医生和我分在一组,他总是帮我背着药箱。唉!听说老汪走的辰光,医院也不让他太太金珠和女儿进去送最后一程,你想想看,多凄凉啊!”

等有了疫苗,大家总算看到了曙光。冠平还记得他打完第二针疫苗,和冬琴走出诊所,真有点儿劫后余生的激动……

不远处是翡翠湖,翡翠堡就是因这湖而得名的。每次冠平都会在湖边长椅小坐后,再打道回府。冠平初见此湖时被惊艳到的不是湖水的碧绿清澈,而是湖边像幕布一样绵延的松林。冠平一直认为松树很中国,尤其是这种骨坚神高、颇有些苍凉感的老松。当年他在浙江临安“五七干校”学会了用毛竹做笔筒,笔筒上画得最多的就是松树。从老根到节窟,从枝干到松针,或徐或疾,或顺或逆,提一支狼毫中锋一气呵成,好不过瘾!松树和竹子一样最适合用黑白水墨来写意,兴致浓时,他还会再落几笔断崖或残石。

眼前的湖水一如既往地平静,空气中淡淡的松香似有若无。翡翠湖的绿让冠平想到他少时常常出游的富春江。不同的是,在富春江上嬉戏的是野鸭,此刻在翡翠湖上栖息的则是大雁。有趣的是,即使把头埋在身体里酣睡,这些大雁也中规中矩,在湖面上一个个呈人字形排开。

如果不是每天早起散步,很难享受到这样的风景吧。此刻的他可以静静发呆,而不用担心冬琴忽然冲到他面前吼:“我在和你讲话,你没听到吗?我看你两只耳朵是越来越聋了,赶快约个医生去看看!”

冬琴年轻时就是泼辣脾气,但个性变得越发喜怒无常应该是在小砚结婚之后。冠平从来没有想到,他的宝贝独生女,会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自己嫁出去。

小砚固然叛逆,读书却是极好,临考大学那年稍微用把劲就进了普林斯顿。冠平暗自得意,这应该是来自他爱读书的好基因。念完法学院的女儿,一次就通过律师资格考试并顺利在纽约找到工作,从此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忙到几个月都不给他们打个电话。冬琴某天心血来潮,决定来个突然袭击去纽约看小砚。

“这样不合适吧。”冠平推了推眼镜,迟疑道。

“为啥不合适?跟她提过好几次去看看她新搬的公寓,都说太忙。就算再忙,也没时间和阿爸姆妈吃个饭?”冬琴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

夫妇俩一大早坐火车换地铁,辗转来到曼哈顿的公寓楼时已是傍晚。冬琴拨通手机通知女儿:“姆妈阿爸到了!”

这是个周末,冠平夫妇原本不指望小砚这个时间在家,他们甚至已经想好如果吃个闭门羹,就先去皇后区拜访老朋友汪秋生夫妇。让冠平夫妇喜出望外的是,小砚居然在家!等女儿走出电梯,两个人的笑容却僵在那里。小砚瘦了不少,扎个马尾穿一身居家便服。和她一起迎上来的还有个四十出头的白人男子,栗色卷发胡子拉碴,一双眼睛倒是挺神气。卷发男脸上堆满笑意,露出一口白齿,小砚的嘴巴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爸妈,你们来了也好。认识一下我的男朋友,基思。”

小砚开口说话时牵住了男子的手,眼神挑衅地看着冬琴。冠平注意到基思皱巴巴的白T恤上,印了三个表情各异的头像,其中一个的右边脸上像是溅了几滴暗血——冠平先是有点儿奇怪,等夫妇两人在小砚公寓的沙发上坐定,听基思自我介绍是个画家后,冠平才想到这应该是颜料。镉红色?他有点儿走神。扭头看一眼冬琴,才发现妻子脸色铁青,身子气得微微颤抖。

那天晚上坐在汪医生夫妇家的饭厅里,冬琴喝了点儿绍兴老酒,对这两个十几年没见的老朋友数落道:“你们倒说说看,这个讨债鬼到底看上这个老男人哪一点了?你们要晓得这个男人脸上的皱纹,比我们屋里厢的老杨还要多啦!而且,还离过婚,同前面老婆有个十岁的男伢儿!哼,套件皱巴巴的文化衫,就以为自己是个艺术家?小砚到底是看中他哪一点了?!”

无论夏冬琴再怎么想不通,小砚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隔年春天就结婚了。冬琴拒绝参加女儿的婚礼:“我就当这个讨债鬼死过了!”

有一天冠平下班回家,看到冬琴一个人孤零零枯坐在女儿房里,昏暗中是一个微微驼背的剪影。冠平心里一紧,开了灯。冬琴抬起头来,泪痕未干的一双眼空洞地看着他。冠平上前抱住冬琴,拍拍肩膀安慰妻子。冬琴却一把甩开他,眼睛望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冷冷道:

“她是在和我赌气。她从小就这个样子,烟头热气从来分不清。总有一天她要吃苦头的!杨冠平,你记牢我今朝这句话:总有一天,她杨小砚是要吃苦头的!”

冬琴死活不肯出席女儿的婚礼,冠平也不再劝,对小砚的婚姻他心里也有点儿五味杂陈。最终,夫妇两人都没有去见证女儿这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事实上直到今天,他们也没和小砚住在长岛的公婆见过面。

母女两人的冷战,一直到小砚的女儿艾米丽四岁那年才有所缓和。和外孙女断断续续视频了一年,冬琴终于放低姿态开始和女儿来往,但也只限于一年一次的农历年前后,小砚一家三口到翡翠堡过个周末。想到这里,冠平苦笑着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手指无意间触到一个不锈钢小牌子。翡翠堡很多公园里都有这种带个小牌子的座椅,通常是后人为祭奠先人捐赠的。冠平之前从未注意过牌子上面写了什么,今天他扭过头眯起眼睛仔细看,才发现是这两行字:

In loving memory ofJohanna Jones who always found peace and joy in nature. Jan. 1945 to Dec. 2016.

(怀念约翰娜·琼斯:她总是在大自然中找到平静和快乐。

一九四五年一月至二○一六年十二月)

如此算来,这位琼斯女士享年七十一岁。冠平今年七十七岁了,冬琴比他小五岁,也比这琼斯女士多活一年了……抬头望去,翡翠湖畔青灰色的乱石间,高高低低布满芒草。冠平忽然想到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这样写过芒草:

好似满头白发,

呆呆地一个劲在风中摇曳。

只沉湎在往事的样子,

像极了人的一生。

“呆呆”二字,甚妙,也让人感伤。这个年龄难免想到生死,冠平从未和冬琴谈过身后事,他忽然觉得捐个长椅让人歇脚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他甚至想去问问翡翠堡当地政府,捐这样一个椅子要花多少钱。

坐久了觉得有点儿凉,冠平起身准备往回走,手插进大衣口袋却触到了藏在内层毛衣里的那张贺卡。对了,米娅的贺卡。

米娅是冠平公司的人事主管,因为前夫曾在世界银行供职,米娅不但去过中国,游过杭州西湖,甚至还爱喝龙井茶。这让冠平对米娅生出很多好感。这么多年,冠平总是闷头工作很少和同事有交集,除了有时候会和米娅聊些家常,公司里和冠平还有点儿私交的人就是陈学栋了。

冠平退休前供职的这家公司挂靠在翡翠堡大学,别看现在员工超过两百人,三十年前冠平刚加盟的时候,按冬琴的话来说:只有小猫三五只。这么多年公司兵强马壮,华裔员工也不少,但冠平一直是研发部唯一一位有中国背景的核心成员,直到五年前陈学栋的加盟。四十出头的陈学栋从宾州的大学博士毕业,还是单身。他刚搬来翡翠堡的那个感恩节,冬琴提议冠平让陈学栋来家里吃饭:“大家都是中国人。小陈一个人来这里工作人生地不熟,蛮可怜的。”

不过那天陈学栋给冬琴的印象不佳,起因是他对冠平每年感恩节都要花很多气力做的手工鱼丸,居然连礼貌上的赞美都没有。这种鱼丸单纯用鱼肉做成,只靠长时间搅拌来得其黏力,不加任何杂物。陈学栋尝一口,面色尴尬地说:“这鱼丸好像吃不出什么味道来。”冬琴忍不住回他一句:“大概你是吃惯了东方店买的冷冻鱼丸,一个个硬邦邦好去当乒乓球了!”冠平赶紧打圆场道:“年轻人还是味觉厉害,梁实秋在《雅舍谈吃》里写道,他妈妈每次看到阿爸买回一条大活鱼就会说:’这鱼太活了,拿来做鱼丸最好!翡翠堡买不到活鱼,味道自然差很多。吃个意思,吃个意思。”

冠平嘴里没说什么,心里也不是滋味。陈学栋进家门后无论是坐在沙发上还是上桌吃饭,一直在抖脚,抖得老房子的地板嘎吱作响,让冠平差点儿以为是地震了。冠平一向老派,心里不觉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没有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