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亮铮铮(2)

苑朋伟带我爬上车间穹顶,来回走了两趟,从上往下看,人和机械,变得很小。我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溜边逛着。透过窗户,我往外望,车辆段好大呀,货修车间,只是许多车间的一座。它前后左右,还有许多大房,有高有矮,相距很宽。院中间,有一条铁轨,哐哐地驶着一列货车。车斗里,装着煤块、木材和钢筋,火车驶到尽头,一拐弯,就不见了。

我正看着,苑朋伟拉了我一下,说,走,咱们下去。

货修车间北侧,停着一列货车,那是十几节油罐车,银灰色的,在阳光下闪着光。有一节油罐车,两端各画了一个骷髅,看着怪吓人的。我问,这是代表啥意思?

苑朋伟说,这是拉危险品的车皮。

我说,啥是危险品?

苑朋伟摸摸头,想了会儿说,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汽油吧。

风裹起细砂粒,拍得车体啪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柴油味儿。不远处,传来清脆的金属敲击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检车员,手里拎把小铁锤,猫着腰,不停地敲打车轮,一边敲打,一边冲我们招手。苑朋伟认识他,走上前,大拇指向后一跷,对他说,新来的,我徒弟。

检车员直起身,把锤子往腋下一夹,说,熊样,还当师傅了。

苑朋伟咧嘴一笑,说,没啥事吧?

他说,没事。苑朋伟说,没事就好,大冷天的,遭罪。

苑朋伟掏出包烟,抖出两根。检车员抽出一根,放鼻子下闻了闻,说,别抽了,最近检查有点儿多。

在一趟黄色平房前,苑朋伟停下,指着右侧一扇破门,说,这就是咱们保卫组值班室。他掏出一串钥匙,“哗啦”把门打开,屋里光线暗淡,有股臭脚丫子味儿。靠窗有张破桌子,上面摆着搪瓷缸子、铝饭盒和一把锈迹斑斑的暖壶,地中间有只铁皮炉子,煤火通红,炉子上的水壶呜呜作响。

窗外就是车站,一辆火车喷着白烟,缓缓驶进来,刹车时,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中午,我们是在那家回民饭店吃的。我点了两盘牛肉蒸饺,一瓶北大荒,算是拜师酒。这家饭店是站前街老字号,老板姓白,绰号“大白话”。六十多岁,身板硬朗,嗓门洪亮,当过火车司机,抗美援朝时,往朝鲜运过弹药。小时候,我喜欢往饭店钻,尤其夏日夜晚,客人散去后,我就蹲在门口,听他讲打仗的故事。这会儿也是“大白话”最惬意的时候,他坐在小马凳上,左手摇着蒲扇,右手端只大搪瓷茶缸,唾沫星子横飞。“我飞快地开着火车,天上,美国飞机追着我炸……”讲着讲着,他眼泪就淌下来。偶尔,我也会陪他掉几滴泪,不过,那不是真情流淌,而是为了骗蒸饺吃。讲完后,“大白话”看见我眼角的泪水,就递给我一个蒸饺,说,给,小馋鬼。

今天不同了,“大白话”见我进来,笑呵呵拍拍我肩膀,说,小子,听说上班了。

我说,对,以后别叫我小馋鬼了,我开始上班挣钱了。

“大白话”脸一沉,拍了我肩膀一下,说,小犊子,还跟我较上劲儿了,哈哈。

那顿午饭,我和苑朋伟一斤北大荒见了底,那可是纯粮六十度,苑朋伟走时踉踉跄跄,脚下蒜拌。

从饭店出来,我俩相互搀扶着,歪歪斜斜,不敢从大门进。沿着车辆段围墙转了两圈,找到一处豁口,瞅瞅四下没人,就爬了进去,来到值班室。室内炉火燃尽,寒气逼人,我俩懒得生火,倒床便睡。醒来时,天已渐黑,我扫了眼钟表,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苑朋伟比我醒得早,正生炉子。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推门进来,他个子挺高,奇瘦,披着件干净的蓝大衣,他转身关门时,朝我瞟了一眼,径直走到炉前,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又戴上,盯着我问:新来的?

我忙站起来说,嗯呢。

他笑了笑,伸出右手说,来,认识一下,我叫李少杰。名字好记,和演少林寺的李连杰差一个字。

苑朋伟扑哧乐了,他说,可拉倒吧你,人家李连杰一拳能打死人,就你那身板,不用李连杰出拳,往那儿一站,就能把你吓死。

李少杰没吱声,过了会儿,又问我,你叫啥?

我说,我叫范大柱。

他哦了一声,说,这名字好记。

握过手后,李少杰说,你俩收拾收拾下班吧。说完,他打开自己更衣柜,从里面捧出一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接通电源,电视里,传来沙沙声。他不停地扭动一个按钮,声音渐渐清晰,并且有了画面。李少杰更衣柜里,摆着许多书——《电视机组装原理》《铁路技术工程》《空气动力学》等等。

下班路上,苑朋伟告诉我,李少杰手特别巧,会装电视机。他休息时,就爱钻旧家电市场,到处收集旧零件。然后把显像管、电容、电阻等用导线焊接在电路板上,这些破烂儿经他一鼓捣,立马就有了生命。

有一天,我问李少杰,李哥,电视里的人是从哪里来的?

他哈哈地大笑,指了指头上方,说,从天上。

我张大嘴巴,仰望天空,看了半天说,什么也没有啊。

他再次哈哈大笑。

二、

保卫小组有四个人,苑朋伟、李少杰、小金子和我,李少杰是组长。保卫小组主要任务是站区巡逻,防火防盗防破坏,类似现在的保安,两班倒,白班和夜班。这个工作挺轻闲,白班出去,围着车间溜达几圈,回来看报喝茶聊天,夜班也如此。我在部队当过几天文书,会写粉笔大字,便经常为车间写黑板报,内容无外乎上级的文件通知,安全警示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