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亮铮铮(3)

小金子叫金志怀,是个临时工。休息时,他喜欢和苑朋伟打扑克,两人脸上贴满白花花的纸条,为一把牌常争得脖粗脸红的。小金子家住农村,他个不高,人挺敦实,和几个收废品的老乡,在车站附近合租一间平房,屋里阴暗潮湿。他有一辆倒骑驴货车,下班后,经常在站前广场拉零活儿。类似低端版的“出租车”。有时候拉乘客去得远,回不来接班,都是李少杰替他。

后来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向穷苦的小金子,脸蛋红扑扑的,回来得很晚,嘴巴油光光的。问他哪里去了,也不答,倒头便睡。等他睡着,我对李少杰说,这小子下馆子了,不然嘴巴怎么油光光的?可钱哪里来呢?

这时苑朋伟插言,定是偷了人家东西!

我瞪了他一眼,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这秘密终于被李少杰发现了。

有天夜里,李少杰巡逻回来,到厕所解手,忽然发现厕所墙后有一团火,一闪一灭,犹如鬼火。火前有一人影,伏在地上。天啊,这不是小金子吗?他悄悄过去,发现地上有几张破纸在烧。火里爬着几只刚出壳的幼蝉。小金子盯着那火,舌头舔着嘴唇,不时将爬出的蝉,重新投到火中。一会儿,火灭了,蝉也不知烧死没有,烧熟没有?小金子满脸兴奋,一个个捡起往嘴里填。李少杰见此情状,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向后倒退两步,弄出了响声。小金子吃了一惊,急忙停止咀嚼,扭头看人。等看清是李少杰,先是害怕,后是尴尬,然后语无伦次地说,哥,来尝尝,好香啊!

李少杰没有答话,也没有吃蝉,心里涌出了一股辛酸。他打量小金子,暗淡的月光下,竟如一只小动物,低矮低矮的。他眼中涌出了泪,上前拉住小金子说,兄弟,咱们回去吧。

小金子眼眶盈泪,恳求说,哥,不要告诉别人。

李少杰点点头,说,放心,我不告诉。

李少杰中专文化,那个年代,算高学历了。他毕业后,分到内蒙古根河车站任技术员,几年后,站段合并,根河站取消,他被分到我们这里。说到内蒙古,他眼里就有一种苍茫感,说,那风光旖旎的草原,一条玉带般的河流蜿蜒向东,奔腾不息。河岸一侧,静伏着两根亮铮铮的铁轨……

我问,根河车站大吗?

提到车站,李少杰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虽说叫站,其实并没有站台。每天停靠一列绿皮火车,也就两三分钟时间。下车的牧民和铁路职工,三三两两,从车门台阶跳下。要乘车的人,向上伸出双臂,拉住车门扶手,脚用力蹬一下,方能跨上车门。

我问,内蒙古冷吗?

他说,冷。草原冬夜,极其寒冷。接火车时,裹着羊皮大衣,羊毛大头鞋,可仍瑟瑟发抖。可当我看见那透着灯光的客车,依次从眼前移过时,恍惚间,觉得这一节节车厢里,坐着的那些旅客就像来自家乡的亲人,儿时的玩伴,熟悉的同窗……那一刻,不知咋地,心里头忽地升起一股热流,暖乎乎的。于是,我就挺直胸膛,觉得这工作很有意义。我双脚不停地来回踏步,大头鞋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也就不觉得冬夜难熬了。

我感慨地说,哥,内蒙古的生活,你可以写下来。

他说,是的,一直想写。动笔前,想找个朋友作听众,帮我把人物和故事圆一遍,听人说,这是创作的诀窍。

我说,我行吗?

他笑了,说,可以呀。

这样,我便和他关闭房门,谈了两三天。最后敲定,小说共分三章,第一章叫《科尔沁的鹰》,第二章叫《牧羊姑娘》,第三章叫《大草原》。书名就叫《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多年后,他出版了自己的小说集《光阴里的列车》,我问他,为何改成这个名字?他说,也许是记忆吧,记忆在经历了岁月的坎坷和磨砺之后,独自来到了。

李少杰写小说时,我常去看他。他指着一尺多高的稿子,说,也许只是一堆废纸。有天晚上,我半夜起来撒尿,远远地看见李少杰在铁轨上来回踱步。神情疲惫、恍惚、孤独,像一个被世界放逐的人。我回屋找件大衣,给他披上,他对我说,他喜欢在寂静的夜里,边散步边构思。

我说,挺好的,哥。但我不曾想到,这个习惯,险些害了他,这是后话。

他仰望星空,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心掏出来,自己缝缝补补,然后睡一觉醒来,又是信心百倍。

我说,哥,我相信你能写成。

他说,不管写不写成,都要试着安静下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而不是让烦恼和焦虑,毁掉你本就不多的热情和定力。心可以碎,手不能停,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如今忆起,用现在的话来说——满满的正能量,催人上进。今天,我爱上文学,不得不说,就是那时受他的影响。

李少杰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收集火车模型。他床下有只破箱子,装的都是不同时期不同型号的火车模型。

我问他,哥,你整这东西干啥?

他反问:你知道哪个国家的火车跑得最快吗?

我摇摇头。

他说,小日本的,知道么,他们有条新干线,上面跑的高速列车,已经达到三百公里时速。三百公里?

我惊愕地说,从咱这个小城到哈尔滨,只要一个多小时?

他点点头。

我说,我不信。

他说,等着吧,咱们中国也会有这么快的列车。

值夜班时,我和苑朋伟到货场溜达。货场停着几节旧车厢,码放着集装箱,能看清模糊的字迹,品名:黄桃罐头。我的口水止不住流下来,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苑朋伟见我眼放绿光,推了我一下,说,跟我上去。说完,他从兜里掏出铁钳,三下五除二扭断车锁,我俩爬进去,他反手关上车门。车厢里黑漆漆的,水果味儿扑面而来。他迅速用螺丝刀撬开纸箱,掏出几瓶黄桃罐头,起开,递给我。我忙接过,用衣襟擦了擦手指,夹出一块黄桃,一口吞下,再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糖水,舔舔嘴唇,伸了下舌头,说,嗯……就是这个味儿,痛快!

苑朋伟问,好吃不?

我说,太美了。

苑朋伟神秘地笑笑,说,小子,好吃的东西多了,以后,跟师傅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