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阳就此迷迷瞪瞪地在家待了两天。期间还发了烧,打了两针才好转。我一瘸一拐地去找他时,他还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见了我两眼都冒直。他抓住我的胳膊,把他看见的告诉我,说都没人相信他,还笑他一定是不想去上学,故意把自己给冻病的。小破孩儿的把戏大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徐阳就强调,这次他真的没有撒谎。那会儿我们特别迷林正英的僵尸片,他害怕地说,陈强不会是死了诈了尸,像光碟里演的,有什么冤情,是回来索人命的吧!那时的我懵懵懂懂,对徐阳的话半信半疑。况且那天包括我在内的好多人,确实也亲眼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事。
那天早上,雪片飞舞,等父亲背着我到学校时,同学们已经坐在教室里了。雪地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更别说有血了。刘老师已经到学校了,正弓着腰拿着扫把试图清扫出一条从办公室到教室的小路。他的脸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黄了,和扫把几乎一个颜色。待父亲把我放到座位上时,他正好扫到教室门口。父亲便和他寒暄了一阵,请他适当照看下我。
放学后,雪已经停了,脚踩在上面能陷出个坑。刘老师看起来心情不错,要送我回家,还给我讲起了盖我们这个小学校的故事。他说,那会儿村里哪有什么小学校啊,孩子们都是到附近有学校的地方上学。是他的父亲咬咬牙,卖了一块地才盖起来的。他还说,那会儿上学的孩子们要比现在多得多呢,可慢慢的也不知道为啥……
刘老师讲到这里突然顿住了。我趴在他背上抬头一看,发现陈强正在路上呼哧呼哧地铲着雪。他身材魁梧,腰身灵活,挥起铁锹来跟机器一样麻溜利索,雪很快就像抛起的鸭子一样飞到了一边。待我们走到他跟前时,他已经把前面的雪铲得干干净净了。他跟刘老师打招呼说,铲雪铲得好热啊,得脱了上衣凉快凉快。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皮肤黝黑黝黑的,干农活儿练就的一身肌肉结实有力,根本就没有伤口。他还说,他跟他父母摊牌了,感谢刘老师当年竭力挽救他辍学,尽管最后并没有成功。
次日一早,陈强就坐上拖拉机走了。大抵是跟他口中的摊牌有关系吧,走的时候还和他父母大吵了一顿,惹得不少人出来劝架。伴随着拖拉机不安分地移动,留下的两条车辙静静地躺在那里,沿着村口一直伸向远方。那车辙凹凸不平,错落有致,宛如哪位鬼斧神工的师傅专门雕琢过的一样。神奇的是,从那天起,那个冬天,村子就再没下过雪。
2、
陈强的出走,是村子的一件大事。很快,他的家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人们才一个个鱼贯离开。
父亲是我们家派去的代表。他回来后,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了。锅盖上蒸气缭绕,灶门前干干净净,饭桌被稳稳地摆在炕上。母亲静静地坐在炕沿边默默地看着父亲。我也倚在被垛前睁大眼睛,期待着父亲说点儿什么。结果,父亲一个字也没吭,只是把棉帽摘下来,搁在凳子上,又把棉袄脱下来,挂在门头上。接着,就是吧嗒吧嗒地抽烟,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们这顿饭吃得也稀奇。仿佛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一唱一和地聊着天。从下雪聊到播种,从播种聊到秋收,从秋收聊到过年,眨眼的工夫,一年竟被他们给聊完了。聊完了静默了几秒钟似乎还不满足,瞅了我一眼,又开始聊我。聊我的脚伤不碍事,聊我很快就要上五年级了,聊我上了初中会怎么样。我实在怕他们三言两语把我还没正式开始的一生给聊完了,况且我心里始终对陈强的事耿耿于怀。父亲绝口不提这也就罢了,母亲竟然连问都不问,这明显不符合逻辑。
我把筷子往碗上一撂,实在憋不住了,刚想问到底啥情况啊!哪料劲儿一大,哐一声,碗就从饭桌上来了个前空翻,俨然一副武林高手的模样,翻到了炕上,又身手矫健般侧滚过桌底,向地上跃去,无奈落地的那一刻,破了功,当一声,成了渣渣。碎片四溅,有的还溅落到父亲的鞋里。
可想而知,我被父亲狠狠地训了一番。父亲拉着脸,眼泡子瞪得比杏大,手不住地比画着,怒吼着说,以后可得好好学习,努力读书,种地打工都不是长久的事。这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得我一愣一愣的,让我一下子把上学读书理解成了一种变相的惩罚。他说得越言辞凿凿,我听得越反感。那一刻,陈强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无比高大。他敢于向命运说不,敢于做自己想做的事,敢于和父母吵架,这正是我不敢的。
雪融化的日子短暂而漫长。刚下的雪砂硬,是动态的。它们争先恐后,不管是飘飘飞舞还是簌簌而下,一颗颗连成一片,像絮褥子一样,层层铺设,厚薄一致。捧一把在掌心,近眼揣摩,它们又是一粒粒的独立的个体,只是相互靠近,闪着光,像在彼此取暖。落在地上的雪是绵软的静态的。它安安静静地似一块巨大的羊毛毡躺在那里,无论车来人往,概不关心。掘一块到手里,也绝不松散,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个体,像一块石膏,只是石膏一捏就碎,它却越捏越牢靠,还会跟橙子一般淌出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