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外的人(3)

陈强的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作为巴图村第一个出去打工的人,没人再关心他为什么走,也没人再追问他为什么要和父母吵架,更没人在乎徐阳看到了什么。村子恢复了平静,人们笑呵呵地继续做着自己要做的事,没事了就三五成群地聚在街头晒太阳,聊一些对于小孩子来讲不痛不痒的事。只是平静的湖面之下总是暗藏汹涌,一如当初父亲从陈强家回来时的情景一样,显得有些刻意、僵硬、不自然,只差一只碗就可以激起层层波浪。

陈强走后,他的母亲就鲜少在外露面了。有时候一周也见不到几次,再往后干脆连农活儿也不干,出来都不出来了,就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和陈强一起离开了。他的父亲依旧活跃,不仅农忙时可见,大街上也总有他的身影,到了夏末,更是一天能遇见两三回。瘦高瘦高的他总会背着个大箩筐,戴着个破的确良帽,一摇一晃地去山上掰蘑菇。

我很好奇他的母亲一年到头不出门,会在家里做些什么。做饭?扫地?喂鸡?纳鞋底?我把能想到的想了个遍,但还觉得不够。徐阳就说,能干什么,难道还数钱不成!他说这话时,眼睛是迷离的,像糊了一层纱,看不出半点儿神采。我却怔住了,对他所说的“钱”念念不忘。那钱是陈强父亲卖蘑菇挣的,还是他在外面打工寄回来的呢?我问徐阳。他冷哼了一声,眼睛里也放了光,像是要发射出一样,恶狠狠地说,有钱也是假钱。

小学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结束了。为了激励我们前进,刘老师给我们弄了个温馨的毕业典礼。他把教室布置得像个花园,买了好多瓜子和糖。我们无忧无虑地唱着闹着,像是拥有了一方小小的教室就拥有了世界一样。我忘不了刘老师那抹如夕阳般灿烂的笑脸,也忘不了他给我们上课时的洒脱模样。我忘不了的太多,包括他扛着锄头走进校园以及背着我回家时的情景。只是人生无常,“走”这个字从来既猝不及防又意味深长。

在那个完全不用操心小升初的年代,我和徐阳都到了乡中学读书。我笃定了父亲当年的话就是要钳制我的自由与思想。我视陈强为榜样,上课的时候睡觉,搞小动作,下课了不写作业,跟人打架。我彻底沦为一个问题少年。徐阳则变成家长们眼中的好孩子,老师们眼中的优质生。他乐于助人,好学上进,总被表扬不说,奖状也拿到手软。我们俩都各自霸占着成绩榜的第一名。

真正使我们俩关系恶化的是在初二下学期。

那光景,村子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旧的东西逐渐褪去,新的观念不断涌动。地依旧宝贵,但有关老中青少四代人与地的关系的讨论也变得更有意味。“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这首歌俨然不再是唱唱那么简单的事。老年人苦了一辈子,病痛缠身,他们有无数的感触和叹息。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需要挣钱养家糊口。青年人视土地为累赘,往高了说是追梦,往低了说是受不了扛锄头的苦。小孩子成了一家人的希望,谁要是再一两句把他们的人生给聊完了,准有另一个人跟他急。

于是冥冥中好像注定了什么似的,陈强的名字再次在村里闪现,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频繁。人们谈的最多的莫过是夸他有先见之明、未卜先知之类。更有甚者,还给他起了个“打工先驱”的名号。他的家又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喜笑颜开,都想去打听打听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回来。

父亲仍是我们家派去的代表。他这次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回来后还激动得不行,还没等我们发问呢,就不耐烦地说,陈老哥一定是瞧不起大伙了,竟然说他儿子的事跟他没关系。

3、

那是我整个初中时期最得意的一刻。

父亲还在有的没的地抱怨着,我已经一溜儿烟跑到了陈强家门口。倚在平常人们夏日纳凉的那道栅栏墙上,我仿佛是在看大戏一般,美滋滋地看着从陈强家进进出出的人们。我注意着他们脸上的变化,多是尽兴而去扫兴而归,这使我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陈强就在这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从一辆只有成功人士才能开得起的小轿车上下来,一身黑亮亮的西装闪烁耀眼。见晃着我了,他便使出他惯用的伎俩,把西服脱下来,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不,应该是崭新的衬衫。那衬衫雪白干净,恍然间,他像是一颗削了皮的土豆,洁白无瑕,动感丝滑。

李小弟,谢谢你。陈强微笑着对我说。

谢……谢我?谢我啥?我受宠若惊,腾地从栅栏墙上跳起来。

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支持我信任我啊!来,这是我给你的礼物,看看喜欢不?陈强把西服扔在车前盖上,弓身从车里拿出一把玩具机枪。

我……

我兴奋地差点儿没骂出声来。这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已经从迷恋林正英的僵尸片转而到迷恋周润发的枪战片上了。

我接过枪,有模有样地学着小马哥的样子端起来,见前面来人了,就瞄准他,哆哆地张着嘴来了那么一梭子。结果这一梭子还没哆哆完呢,来人就冲我大吼。

李振国,你搞什么鬼?

我一怔。是徐阳。

我的眼睛和他的撞在一起。他的眼里充斥疑惑,搞不清楚我在干什么。我的眼中满是惊慌,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本来王叔喊了我一嘴,问我要不要去看他新买的碟片,我是完全可以就此跑开,不再跟他纠缠的。毕竟以往王叔一喊我,我就屁颠屁颠地去。结果这次我偏偏没有。

我看着徐阳,兴奋地问他知不知道陈强已经变成村里的大人物了,大家都想向他取经,问问他这些年在外面干了啥。多少年了啊,他忍辱负重,是有苦没处说有家不能回,这回终于可以理直气壮,扬眉吐气了。我还说,我早就知道他会出人头地呢,就是没人相信我,看吧,现在果然得到了应验。

我说这些话时,徐阳的嘴角是上扬的。他哼了一声,淡淡地问,那我呢?我一时愣住了,没太理解他的意思。他垂下头,又抬起来,走到我的跟前。我看到他的眼神如小马哥的一般凌厉寒冷,像是砰一枪要把我给射杀掉一样。

那我呢?为什么就没人相信我?我明明在校门口看到他光着身子坐在雪地上,胸口淌着血了,可是你们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李振国,你相信过我吗?

我……

我哑口无言了。我不想骗徐阳。我确实没有完全相信他。他那时候不爱上学,又经常爱编瞎话。更何况,包括我在内的好多人都看到了另外一番场景。我觉得我有理由不相信他,每个人都有,这没什么好隐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