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鹅之伤(3)

听了我的话老舅笑了,鱼尾纹像孔雀河的涟漪荡漾开来。他抚着我的头,说:“萍丫说得对,你老舅妈她算得上女中豪杰。”

我盯着老舅看,他眼中似乎浮现出一个人影。“老舅如此佩服的老舅妈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太好奇了。

大白像是听懂了,响亮地应了一声。

“真像白天鹅。”老舅蹲下身子摸大白,“下次带你去逍遥津公园看白天鹅。”

大哥说过,白天鹅最忠贞,一对白天鹅,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就哀痛地嘶鸣,直到死去。

“大白要是白天鹅就好了。”我说。

“要是它飞走了,你舍得吗?”

“它认得回家的路。”

老舅的魂认得回家的路吗?

我带着新梦醒来,又卷着旧梦睡去。我梦见一只纯白的天鹅,它优雅的脖颈呈现出完美的弧线,邀请我坐到它的背上去。啊,整个夜空成为我的舞台。它飞在半空,我摸到了它的羽翅,那丝绸般的触感直抵心尖。它沉默地凝视着我,眼里流出泪水,泪水像露珠一样清凉、丝滑、晶莹,然后它开口说:“多陪陪梅。”咦,怎么是老舅的声音?我“呀”一声尖叫着醒来,发现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根羽毛。

“睡得像死猪,被扔到荒冈都醒不过来。”二舅妈噗噗地笑,“我看到一团黑影往厨房去了,接着听到洗脸盆‘哐当一声砸到地上。早上去看,盆竟然好好地待在原处。”

我得到安慰,那“哐当”声一定是老舅弄出来的动静,变成白天鹅的他认得回家的路。

3、

火葬场的车驮走了老舅。

“姜元亨一生都响应国家号召,”老舅妈说,“国家提倡火化。”

“鬼扯。”二舅妈噗噗笑,“火化能领到一万多块钱的补助呢。”

老舅妈花七千元在凤凰山上买了座独墓,大表哥知道后脸都气歪了:“人家都买双墓。”大表哥铁青的脸隐在烟雾里。

二舅妈脸上的每道皱纹都像在噗噗笑,说:“怕是留不住了。”

“咚!”大表哥一拳捶在桌上,把桌上的茶杯震翻了,水从桌缝渗下来。大表哥结巴地说:“她,她,她敢?”正说着话,一张胖脸探过来,大表哥眼一瞪:“这里有你什么事?”

“张校长您来啦?快进来坐坐。”老舅妈从外面进来,挽着胖子的胳膊往里让。胖子却往后退:“公事公事,你忙,到办公室再谈。”胖子用手揩了下额头的汗,匆匆走了。

“你个犟牛,把人得罪了,到时候还要老娘热脸去蹭人冷屁股!”老舅妈瞪着大表哥。

“你,你,你。”大表哥攥着拳头,眼瞪得像铜铃,牙齿咯咯响。

“啧——”老舅妈冷笑,“辛辛苦苦怀你,把你生下来养大,现在本事大了,要打老娘?”

有人把大表哥推走了。

一堆又一堆的碗被人捎走,这叫“偷寿”。老舅在人间的寿被人偷走了,变成火葬场烟囱里的一缕青烟,变成骨灰盒里的骨灰,变成一张用黑布托着的黑白照挂在墙上。墙上的老舅冷眼看着屋里的一切。

大表哥收了拳头,拿了纸和笔,拍着桌子说:“今天你当着大家的面给我写个保证书。走容易,回来可就难了,我不认改嫁的妈。”

“你犯浑!”二表哥挽起袖子,扬起拳头,要来揍老大。

“我怕你?”老舅妈冷笑,“打吧打吧,你爸养的好儿子,他在墙上看着呢。”

二表哥收回了拳头。大表哥双手抱住了头。墙上的老舅看着这一切,眼里好像有泪。

“老舅答应带我去看白天鹅。”

“什么白天鹅?”老舅妈把我一推。

“白天鹅最……”

“去去去,还嫌不够乱?”

我被推到门外,门被紧紧关上了。尖锐的女声、雄浑的男声、杯盘碗碟摔在地上的破碎声、劝架声……一波波传来,引得路过的人驻足,侧耳倾听。

二舅妈拽着母亲从屋里出来,直摇头:“铁了心要走谁能拦住?”又说:“认不认都是亲妈。”

二舅妈把母亲和我送了一程,折回身,朝南走。

月亮时出时没,出时像老舅妈的脸一样白,没时又像大表哥的脸一样铁青。

母亲说老舅吃了一生苦,曾被发配到砀山劳动改造。

“砀山在哪儿?”

“萧县的葡萄砀山的梨,怀远的石榴符离集的烧鸡。知道了吧?”

“咋就突然从砀山回来了?”

面对我连珠炮似的追问,母亲一声不吭,脸像紧攥的拳头。

4、

我记得老舅第一次上门,父亲一开始没觉得什么,照旧带我到田里嫁接苗木,心不定,手不稳,树没嫁接好,手割了道口子。我找到药,撕开,倒在父亲的伤口上,血止住了。这种野生的“鬼点火”中药是凤凰山的特产,和云南白药一样灵。父亲把刀片一丢,带我匆匆赶回家,把母亲围腰一拽,避开老舅,悄悄嘀咕。

“老舅说带我到逍遥津公园去看白天鹅。”

“什么白天鹅?”父亲母亲面面相觑。

适值木匠到家打家具,家里一堆刨花,屋子里充满好闻的松木香。老舅翻啊找啊,拣了两块梨木装入口袋。

老舅在后院竹林一站就是半天。夕阳烧红了半边天,那抹晚霞从绯红到淡红。他脚下有一丛龙爪花,像一簇火,快要把他的裤脚烧着了。他的背影好像在嗖嗖地冒着冷气。我似乎看到,那些翠竹和龙爪花都冻蔫了。水车在嘎吱嘎吱地响,好像把我的脑袋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