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那天,张桂花照例带上剩饭剩菜去喂猫。喂好了猫,张桂花就一把拉住了刘大红的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刘大红吃了一惊,可吃惊归吃惊,她还是一把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那手冰凉冰凉的,几乎没什么肉了。手上的老茧还在,摸上去还有点扎手,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确定这手还是以前的手。刘大红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生病,父亲在煤矿下井常年不着家,都是张桂花抱着自己去看病。那时张桂花的背已经驼了,背不了人,只能把刘大红抱在怀里往医生家跑。村子里只有一个医生,也就是表哥的父亲,按辈分刘大红喊她表叔。直到今天刘大红都不能理解,作为一个医生,表叔的家为什么要住得那么远那么偏,跑一趟把人累个半死。幸亏张桂花有一双有力的手,才能抱着刘大红越过田野,绕过池塘,跨过山岗,蹚过溪流,一直走到表叔家。表叔家在一座小山上,山上的树林又高又密,每次走进树林刘大红都会想起那首《游击队之歌》:在密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可能是露天电影看多了,她小小的脑子里不止一次闪过这样的念头,这个表叔可能是游击队员吧。有一回刘大红后半夜肚子疼,疼到抽筋,抽得差点背过气去。等不到天亮,张桂花抱着她就往表叔家里跑。山上的树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张桂花戴着矿灯,这种灯比寻常的手电筒要亮好几倍,即使这样还是照不透那么厚的黑暗。急促的喘息声、慌乱的脚步声和晃动的灯光,惊醒了树林里的动物,沉寂的树林顿时醒了过来,各种怪叫声都出来了,或如婴儿啼哭,或如老妪大笑,又或如厉鬼长啸。张桂花吓得魂飞魄散,可低头看看怀里的刘大红,还是一头扎进了树林。
刘大红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继续往前走,绕过人工湖就到了小区广场。广场紧临着人工湖,湖中间有一个喷泉。每到节假日喷泉就喷水,一喷数丈,那情景蔚为壮观。这广场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可张桂花看到喷泉后就总是叫它喷泉广场,叫得多了,刘大红也就跟着叫了起来。张桂花来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广场就有了名字。
广场不大,人却不少,放眼看去,都是老年人。有遛鸟的,有下棋的,有聊天的,有散步的,有在健身器材上锻炼的,有推着婴儿车四处闲逛的,有抱着孩子边走边逗乐的,有蹲在地上教孙子牙牙学语的,也有一两个中风的拄着拐杖在一瘸一拐地锻炼……蟠龙村也有这样一个小广场,以前是村子里的晒谷场,后来改造成了广场。村子里的人也喜欢聚在那里,侃大山者有之,眯着眼晒太阳者有之,来回走动消食者有之,整日里都是人头攒动热热闹闹的。怪不得张桂花动不动就伸长脖子从阳台上往喷泉广场那边张望,每次买菜从喷泉广场路过时也总要放慢脚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或许只有在喷泉广场上,她才能找到些许自己熟悉的感觉吧。
刘大红边走边朝人群里看,目光像筛子一样把广场上的人筛了一遍,断定张桂花不在那里。刘大红本来就对张桂花出现在喷泉广场上不抱什么希望,因为张桂花在生下刘大红后,就再也不往人多的地方凑了,即便是在蟠龙村,她也永远是站在远处看着那份不属于自己的热闹。刘大红懂事后,每次看到张桂花脸上落寞的神情,就在心里忍不住地恨自己,如果张桂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话,或许张桂花的日子不会过得这样清冷和无味。在蟠龙村一带,一直有孩子是父母前世债主的说法。刘大红想,无论张桂花前世欠了什么债,也不该让她今生遭这样的罪啊。张桂花在生刘大红时难产,血流了一床,生了一天一夜只露出来一只手一只脚,接生婆慌了手脚,吓得瘫软在地。没办法,大伙只好卸下一张门板,用竹杠抬着,翻山越岭把张桂花送到了城里的医院。医生一看情况这么严重,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问,是保大还是保小?张桂花疼得早就把一口牙齿咬碎了,却还是铁了心要保住小的。城里的医院水平就是高,结果大的小的都保住了。只是张桂花的牙没了,只剩下满嘴的残垣断壁,背也驼了,弯成了一把犁的弧度。
从那以后,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张桂花变了,变得木讷寡言起来,活动范围也一下子缩小了。丈夫还没在井下出事时,张桂花就守着丈夫和女儿过日子;丈夫不在了,张桂花就守着女儿过日子;后来,女儿长大离开了自己,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老屋过日子。就这样,张桂花在蟠龙村过了大半辈子。原以为这一辈子都要这样过下去了,没想到临到老了,却还要搬到城里换一种日子过。或许,对张桂花来说,在村子里面对的是一个人熟悉的孤单,在城里面对的是置身于人群中的孤独。有时刘大红就想,这世上幸好还有猫。
长期的离群索居,让张桂花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她一整天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几句,就那几句也还是刘大红找她说的。那天,可能是看到刘大红拉着个脸,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张桂花的话格外多了起来,夸张一点说,那一次她说的话可能比她一个月说的话都要多。她一会儿问从小区到医院有多少站,一会儿又问到哪个站中转,一会儿又问在哪里买票。知母莫若女,刘大红心里跟一面镜子似的,张桂花是看到自己挂在脸上的不开心,才故意没话找话的。不过,刘大红满腹装着沉重的心事,嘴上也就没有了力气,张桂花问一句,她就答一句,答得敷衍了事。
现在,只剩下菜市场这一种可能了。菜市场并不远,出小区大门,过马路,再往左走上两百米就到了。张桂花这人胆小,乍一看到城里这么复杂的大街小巷、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眼睛也花了,脚步也乱了。就这扁担长的一段路,刘大红硬是带着她走了四五回,张桂花才勉强壮着胆子一个人走。张桂花没来城里时,刘大红家里的厨房基本不动火,冷冷清清的,只是偶尔有了兴致才下厨炒两个爱吃的菜。张桂花一来,厨房里的风景骤然一变,终日里锅碗瓢盆交响曲奏个不停,就两个人在家吃饭,愣是生生地造出了一大桌子人吃饭的声势。有一段时间,张桂花炒的青菜很特别,色泽比以往鲜润,口感比以往香甜,刘大红忍不住夸了几句。张桂花虽然没接话,可脸上的笑容出卖了她——她真的很开心。大约过了半个月吧,有一天刘大红正在上班,忽然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让她去领人。领的就是张桂花。原来,张桂花跑到工地上种了好大一垄青菜,餐桌上的青菜就是这样来的。工地就在小区对面,张桂花每天买菜都路过那里。不知什么原因工地暂时停工了,张桂花看到里面是成片成片的空地,心里充满了欢喜。于是,她辟出一块地种上了青菜。刘大红把张桂花从派出所里领出来时,张桂花还一直念叨着那一垄大好的青菜呢。那是黄心绿叶的乌心菜啊,霜降后又嫩又甜。张桂花连连叹气说,唉,那么好的地空着,太可惜了。我都安排好了,等季节一到,我就可以种上辣椒、西红柿和黄瓜了,那都是你爱吃的。说这话的时候,张桂花已经回到家吃上饭了。不,准确地说是喝上汤了。她那口牙碎了后,饭菜稍微硬一点就咬不动,平时只好喝粥喝汤了。每喝一口,都要瘪着两腮往里一吸,发出一声响亮的声音,才咕咚一声咽下去。有时,在汤里挑出一块带肉的骨头,她就偷偷地瞄刘大红,趁刘大红低头扒饭,嗖一下扔进果碟里。其实刘大红早就看到了,只是装着没看到。那些猫大约就是这样被她喂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