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脚镇的雨(4)

从她身旁经过时,她朝我们点头致意。

“刘工挺漂亮啊。”陈成轻声说,“好想去加个微信。”

“你去啊。”我说。

“太唐突了,得找个合适的时机。”

“别想了,也许人家早就有对象了。”赵炜揶揄道,“说不定刚才正和男朋友打电话呢。”

经他如此一说,刘工那温婉的笑容又浮现在我眼前,那确实是对心仪之人发出的发自内心的笑。不过稍加思索,电话那头也完全可能是亲戚、朋友抑或证券推销员之类。她那么温文尔雅,对谁露出这样的笑容都不足为奇。罗素说,在没有好的理由可以相信的时候,人便满足于相信糟糕的理由。所幸我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心平气和的好理由,这会让我吃烧烤时有个好胃口。

街上的店铺大部分都关张了,只有路旁两家相隔不远的烧烤摊亮着灯。我们去的那家是两个高鼻梁、口音很重的新疆人开的,烤架旁挂着一大块血迹斑斑的新鲜羊肉。我很好奇他们为何背井离乡来到如此偏僻的小镇上做生意。每人十五串烤肉配上一瓶啤酒下肚后,我们体内的所有细胞都充盈着满足感。我们惬意地靠在椅背上聊天,关于游戏、女人、体育运动和学校里几个老师的流言蜚语,这些话题几乎涵盖了我们的整个硕士生活。正聊到兴头上,我瞥了眼手机,时间已过零点。作为师兄,我履行了自己的义务,提醒他们该打道回府了。

躺在床上,胃缓缓蠕动,未消化的食物如一团非牛顿流体受到剪切力而增稠。没有雨声的小镇万籁俱寂,仿佛能听见空气的流动。我头脑清醒,却无从把握时间流逝的速度。黑暗中刘工鲜亮的姿影如飘荡的极光。或许她真的早已属于某个水手,不仅如此,她身边还有许多狡黠的水手隐匿在暗处,对她虎视眈眈。她是个天真烂漫、散发着优雅气息的漂亮女孩,即使阅人无数的混世水手也无法抵挡这样的魅力。我能听见他们心中叮当响的如意算盘,他们想把她据为己有,想将她带去鹿特丹、夏威夷、新奥尔良和摩尔曼斯克,想在那些地方与她度过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光。但无论如何,她最终只会属于一个人——某个幸运的水手。想到这点,我心中的狂澜趋于宁息。世间还有许多了不起的政客、商人、科学家、运动员,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目睹这颗黄金海岸上的璀璨珍珠,而我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的名字,还和她说过话,这已经无比幸运。就像玩德州扑克时拿到的底牌是一对A,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几个小时后我们会再度相见,共赴那片如苏格兰荒原般辽阔荒凉的试验场地,联手摧毁八眼巨蛛的老巢,成功之后,我们将并肩行至一处十字路口,在漫天的夕晖中分道扬镳。这难道不浪漫吗?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对自己说,欲望是无止境的,这段回忆足以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慰藉我敏感的心灵。

《以父之名》的前奏响起,我关掉闹钟爬了起来。洗漱完下楼集合,天还未亮,浓重的晨雾如一堵白色高墙挡在我们面前。对面的早餐店里,工人们已到齐,热气腾腾的米线刚端上桌。吃完饭,我们站在店门口,等待大巴车接我们去试验场。刘工离我一步之遥,她双手插进工服口袋,定定地注视着茫茫白雾。

“别担心,雾很快就会散。”她蓦地对我说。

“是啊,太阳总会出来的。”

雾会散,人也一样。我不由一阵伤感。

大巴将我们送到场地。几缕曙光刺破了白纱,衰草遍野,晶莹的朝露沾湿了我们的裤脚。分工同上次一样,我布置完仪器便去帮刘工接线。大部分时间我们都默然不语,偶尔讲几句与工作相关的话,都是我问她答。正午时分,厂里的人开车送来盒饭,我们站在山丘上,为冰冷的身体补充热量。云开雾散,阳光明媚,世界纤尘不染。午饭后又立马投入工作。两点不到,现场便已全部布置妥当,所有人都进了碉堡,只留下韩工在门口准备起爆。我们围在几个镶有防弹玻璃的了望口前,心情各异地望着远处的楼宇。韩工开始倒数:“……三、二、一,起爆!”巨大的轰鸣响彻山谷,火光如山洪四溢。这一幕像极了《搏击俱乐部》的片尾。我想拉起刘工的手,告诉她,与你相遇让我对世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你是时光不可磨灭的梦。但没有说出口。生活不是电影,没有那么多圆满的结局,每发生一件事总会有人受伤,但大多数时候伤口都会被巧妙地隐藏起来,于是我们就这样自欺欺人地假装好好生活,过完充满遗憾的一生。浓烟散去,建筑物向左稍有倾斜,却依旧屹立不倒。导师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收拾完试验场,回宾馆退了房,我们乘大巴返回永州。晚上导师请工人们在一家装潢浮夸的酒店用餐。一场名副其实的庆功宴。导师盛赞工人们专业水平高,业务能力强,而对方表示我们才是推进国家科技发展的主力军。除了大巴司机和刘工,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喝了些白酒,酒过三巡后,他们谈起了下次的项目合作事宜。刘工安静地吃饭,吃完便放下筷子,挺直腰板听他们谈笑风生。

顶着昏沉的脑袋走出酒店,离别的时刻如期来临。我们预订好宾馆和明早的车票,从车上卸下了设备和行李,他们则由大巴车送回厂里。导师和工人们寒暄了几句,随后我们便拖着箱子往宾馆方向走去。我走在队伍最后,情不自禁地驻足回望。工人们依次上车,刘工那顶粉色的帽子终于隐没在车厢里。这一瞬间萌生出无限诗意,而诗意又幻化为哀伤,不可言述的情愫将我吞噬,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始终没有回头,当然,她也没有任何回头的理由。大巴缓缓启动,驶入车道,眨眼便在视野中缩成一粒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