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大巴停在宽广的试验场前。场地三面环山,一面是起伏的丘陵。土坡上有一座蒙古包似的石砌碉堡,外墙风化严重,布满大小不一的凹坑和斑驳的黑点,与试验场中刚完工不久的楼宇缩比模型遥遥相对。坡后是郁郁苍苍的松树林,青翠欲滴,连绵不绝,树林尽头几缕炊烟婆娑起舞。飕飗的寒风穿过松林,在场地中盘桓,吹得我们睁不开眼。楼宇两侧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们从大巴行李舱抬下发电机和试验仪器,随后分头行动,各自选好采集数据的合适位置,架起设备,调试各类参数。工人们到建筑物前确认传感器和炸药的安装位置,再从建筑物处牵引导线连接至五百米开外的起爆电源。这项烦琐的工作主要由刘工负责。我所使用的全站仪操作起来很简单,只花了十分钟左右就调试完毕了。导师走过来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便让我去问刘工那边是否需要人手帮忙。这大概是近三年来他说过的最让我开心的话了。刘工正蹲在地上接线,风推着我朝她的方向走去,我心中的火苗仿佛也在随风颤动,忽强忽弱,忽明忽暗。
“刘工,导师让我过来帮你。”我来到她面前,蹲下身子。
她仰面看着我,迟疑片刻,开口道:“你帮我接线吧。”
和她对视的瞬间,她那晶莹透亮的眸子里仿佛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一束火苗如烟花般在我胸膛炸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机械地点点头。
她告诉我连接导线的方式和规则,我便学着她的样子,将同种颜色的导线两端缠绕在一起,并用绝缘胶带包裹好。工作时,我的余光总是瞥向她,她低着头,心无旁骛地盯着手中的铜丝。我觉得她和我认识的女孩们都不一样,她们的生活仅仅是“以洁白的手指触摸玫瑰”,而与刘工相伴的尽是冰冷的金属、复杂的仪表,甚至还有一触即发的雷管。冷风不依不饶地在我们身上打转,她的手被冻得通红,恰如初夏的玫瑰。我去工具箱里取出一副棉纱手套,折回来递给刘工。
“刘工,戴副手套吧。”
“不用了。”她莞尔一笑,“戴上干活不方便。”
“你的手都冻红了。”
“没事的,不影响。”
说完她便埋头继续工作。
我弯下腰,将手套放在她身旁,然后重新拾起地上的导线。她和我相隔不足半米,唯有风横亘于我们之间,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仿佛我们身处世界尽头的伊甸园,周遭的一切都化为朦胧的幻影,呼啸的风声、发动机的嗡嗡声、山谷里的回音全都消失殆尽,宇宙归于最初的宁静。她飘曳的发丝、颤动的眼皮,以及翕张的嘴唇,无不强烈地震颤着我的心扉。
由于太过入神,我丝毫未察觉到头顶绵密的阴云,直到第一滴雨水擦过我的脸颊,我才意识到雨来了。亮闪闪的雨丝洋洋洒洒,肆无忌惮地亲吻着刘工的肌肤。此时我们的工作已接近尾声。测完导线电阻,刘工向建筑物旁边的同事示意后,按下了起爆键,楼宇中的几根承重梁上亮起点点红光。一切正常。我们开始归置仪器。她动作敏捷娴熟,我在旁边就像个笨手笨脚帮倒忙的呆子。装箱时,我的手碰到了她湿润冰凉的手背,只见雨滴在她的手背上化开,折射出柔和的光芒,给人以光滑柔嫩之感。
这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下到深夜,浸透了大地,在地面积起许多水洼。试验大概率会因此而延宕,我却暗自窃喜——制造学术垃圾的无聊之事已被我置之脑后。窗外沙沙的雨声使我内心安谧空明,我生平第一次发现斜风细雨奏出的交响乐如此悠扬婉转。密密匝匝接连不断的雨点敲击着万物,同时也叩击着我的心田。我记得林少华先生在《且听风吟》的译序中写过类似的话——在漫长艰辛的人生旅途上披星戴月跋山涉水时不要忘记放慢脚步,且听风吟。今夜我对此颇有感悟。当诸般情绪在心中萦绕不散之际,不妨闭目凝神,闲窗听雨,任潇潇细雨荡涤心灵。
清晨雨又下了起来,是《午夜巴黎》结尾时极具浪漫情调的那种中雨,如果再配上伯特·肯普菲尔特的爵士乐,便让人感觉仿佛穿越到了伍迪·艾伦的电影中。镇上临街的店铺纷纷在门前撑起了雨棚,小巧玲珑的雨花在塑料棚上绽放,化作一阵阵氤氲的水汽。即使身处宾馆房间中,也让人感觉到哪里都是湿漉漉的,四处弥漫着雨味。我们五人出了宾馆,没带伞,七八步就跨过了狭窄的街道,来到对面的早餐店。店里客人三三两两地坐在餐桌前,我们坐在外面的透明雨棚下,每人点了一碗羊肉粉,边吃边听导师吹嘘他那可笑的、劣迹斑斑的学术生涯。谈到他的新加坡访学(莫如说是旅游)经历时,工人们正从宾馆大门向这边走来。他们仍然穿着工服,这袭蓝衣或许具有某种象征意义,让他们更有安全感。刘工走在人群右侧,撑一把黑色雨伞,秀发披散在脑后,蓬松的发丝由于长期被绾在脑后而变得弯曲,风不安分地撩拨她的刘海。她的出现使这烟雨霏霏的街头恍如仙境。
他们向我们打过招呼,围着两张空桌落座。韩工和导师交谈了一会儿,说试验日期没选好,现在只能等雨停。导师很慷慨地说那就先等两天,后天大概率是晴天。我望着刘工的侧影,希望这次天气预报一如既往地不准,如果可以,就让雨下到地老天荒吧。为了多看她几眼,我放慢了进食速度,一筷子米线被我咬成许多截,慢条斯理地咀嚼。三个师弟已经吃完,其中一个连汤都喝光了,他们掏出手机玩了起来。导师也吃得很慢,这让我对他又增添了一丝好感。等他吃完擦过嘴后,我才将最后几根米线吸入口中。我们跟着导师返回宾馆,各自进了房间。我站在窗前,望向街对面的雨棚,那团模糊的蓝分散在大小不一的水珠中,仿若水晶球里盛着闪烁着微光的梦境。
雨势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宛如琵琶女在弹奏《霓裳羽衣曲》。我拿出读了三分之二的小说,靠在床头接着往下看。读完《恋爱的萨姆沙》,我认为此文写得妙趣横生,是这本书里唯一一篇基调温馨柔软的小说。被卡夫卡变形为甲虫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在村上春树的笔下又变回了人形,但他依然保留着大部分甲虫的意识和习惯,不会像人一样走路、穿衣、用刀叉吃饭。当他在房间中痛苦地挪动时,一名佝偻身躯的女孩上门为他家修锁,他被她那脊背对折状的姿势深深吸引住了。为了再次见到她,他决心努力去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我的思绪在炮火纷飞的布拉格街头游荡了一阵,又迷离恍惚地回到了房间。窗外阴沉沉的,房间里灯光黯淡,我蓦然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幽明交汇处振翅。不,我是苍蝇,我能听见我身体中发出的令人生厌的嗡嗡嘤嘤声。绕着房间盘旋了几圈,没有发现任何能吸引我的东西,我便飞出了窗外。无数粒硕大的雨滴擦翅而落,我可以轻松地避开它们。我朝四楼飞去,那儿是工人们落脚的地方。有几扇窗户开着,我挨个钻了进去,趴在天花板上环视房间,看着他们玩手机、看电视、抽烟、睡觉,百无聊赖地打发雨天赠予他们的闲暇时光。刘工在干什么呢?我飞出一间烟雾缭绕的屋子,试图寻找她的住所。那些玻璃窗关得严严实实,窗帘紧闭,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在风中依稀嗅到了她的气味——淡淡的牛奶与栀子花混合的味道,从一间半掩纱窗的房间飘出。我落在纱窗上,将头塞进网格中。这里视野狭窄,只能窥见墙上的电视和床尾的边缘。房间里传来刘工的呢喃,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气中夹杂着焦躁和愠恼。我收起双翅,六条足牢牢抓住窗网,一动不动地谛听良久。她似乎想向某人阐明考拉兹猜想之类的难题,可对方资质平庸,无论她从哪个角度加以解释,对方仍一头雾水,这使她感到心烦意乱。哗啦啦的雨声渐渐淹没了她的声音,雨越下越大,打在窗台上,然后溅进屋里。我听见轻快的脚步声朝我逼近,刘工猛然出现在我面前。她身穿黑色绣花针织衫,戴一副无线耳机,右手握着手机,左手麻利地拉动玻璃窗。我出于本能向后飞开,她“啪”的一声合上了玻璃窗,优雅地转过身,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密集的雨点织成一张庞大的网,我已经躲不开它们了。我被雨滴砸得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地飞向窗台角落,浑身冰冷,蒙蒙的水雾罩住了我的眼睛。